猫城（中）

3.　吉蒂要生日了，其他女生私底下计画着要送她什么有关吉蒂猫的商品。我没钱买这些东西给她，但我想也许我可以送她一只真的猫。

家里的母猫生了一窝小猫，其中一只是混血暹罗，全身白，眼睛是蓝色的。那真是一只很美很美的小猫。我常将我的上衣作为一个摇篮，把牠放入我的怀抱里睡。母猫在旁看见也不介意。小猫哭的时候我再赶紧把牠还给母猫就好。

我把这件事告诉吉蒂。她很开心，提议一起翘掉星期六学校的课外活动，跟我从学校走路回家领小猫。

我犹豫了片刻。

我不曾带朋友回家，父母也从来不会在家里招待别人。我们的家即使是农历新年都是家门紧闭的。父亲不用上班，他会买汽水回来，母亲会炸鸡翅膀。我们在家里吃这些平时不常吃的食物，看电视节目，这就是我们的过年。

我们的房子原本是一家修车厂。父亲是这家修车厂的员工，后来修车厂老板因为上云顶赌博欠高利贷要跑路去避风头，他拜托父亲帮他暂时保管这里，之后却一直都没回来。失业一段时间的父亲没钱还房租，加上那时候我已经要出生了需要奶粉钱，他和母亲便决定把这里改建成我们的家。所以在法律上这里并不属于我们，如果被太多人知道，可能会遭遇预想不到的危险。

但我最终还是答应了吉蒂到我家。最主要的原因在于，我觉得她跟我说了那么多的秘密，我似乎应该跟她交换一个，这样才公平不是吗？

我选择带她走大路，我们沿着大路一直走到排屋中间的巷子前。大嘴巴男生果然还是趴在屋顶，我本想大声吼他、吓退他，谁知他仅目瞪口呆地盯着吉蒂，完全没有要作弄的意思。吉蒂已经习惯了男生见到她的目光。她对他露出灿烂的笑容，但依在我耳边说：「真是白痴。」

我点点头，对，他是白痴。没想到白痴也懂得辨识美女。

我带着吉蒂走入我家。一进大门先是厨房，我发现吉蒂一直盯着饭桌看，我怀疑她想知道我们家平时吃什么。我庆幸有菜罩盖着。

跨过水沟来到客厅，那时候母亲正抱着小妹和双胞胎妹妹一起坐在客厅看宝莱坞电影。吉蒂很大方地跟母亲打招呼，直接坐在母亲旁边的塑胶椅子上逗小妹玩。双胞胎妹妹很好奇地盯着她看，我感觉她让我们阒暗的小房子变得熠熠发光。

我跟母亲介绍她是我们班的班长，也是我们全级第一名的学生。我发现自己越说越起劲，简直像是在炫耀我自己了。母亲突然指着她衣袖上一块蓝色四方小布问说：「你家里有白事吗？」

吉蒂愣了一下，说对，是外婆去世。

她没有事先跟我说这件事。母亲问了以后，我们所有人都变得十分沉默，一起望向电视。宝莱坞剧中的男女又在树林中穿梭跳舞了，我忽然好希望那些人不要唱歌。

小妹终于放声大哭打破了沉默。

「奇怪，怎么好端端会哭呢？」母亲边安抚小妹边低喃自语。我怀疑母亲有言外之意。

吉蒂马上站起身说要告辞了。我才想起今天她来的用意，我们似乎都忘了猫。

我跑到家后面放废弃汽车零件的角落去找猫。我挪开一两件零件，果然看见小猫们。小猫喜欢睡成一座猫山，彼此的身体蹭来蹭去，我小心翼翼把小白猫从猫山中掏出来放入一个纸箱子中。纸箱子戳几个洞让小猫在里面可以呼吸，我再用胶纸把纸箱子的封口封好。

小白猫在纸箱子中不断往上爬，喵喵叫个不停，幸好母猫出去晃荡了不在家。我抱着纸箱子陪吉蒂走路回去学校，她母亲之后会来接她。我在校门口郑重地把纸箱子交给她，我忘了自己有没有跟她说「以后就让小白猫陪你了」这种煽情的话。可是我记得小白猫叫得非常大声，就像所有新生婴儿的哭声，让我落荒想逃。

我回到家后，看见母猫正在屋后躺下喂小猫喝奶。猫数学不好，牠没有发现小猫少了一只。

母亲在饭桌前跟我唠叨说吉蒂家里有白事，我怎么可以带她上我们家呢，不知道这样会让小孩招惹到脏东西晚上睡不好吗？

我听着听着就委屈的流下眼泪。双胞胎妹妹看我哭反而在旁嘻笑。我很想大喊母亲，叫她别古板了，就是她这么古板才会需要一直生，求神拜佛的一直生，但生来生去还不是生不出一个弟弟。

4.

我怀疑吉蒂背叛我。

当我帮她买好汉堡回到教室的时候，她和那一群女生瞬间肃静。我问她们在聊些什么呢，吉蒂说在聊不重要的事情。

「那可以告诉我吗？」我问她。

她说不行，因为讲的是我的坏话。她说完后大家都笑得很开心，但依然没有人告诉我她们到底聊了什么。

我衝到厕所去吐，把早上吃的猪肉粥都吐出来了，整个嘴腔充满肉的气味。我一直待在厕所没有出去，我不断地呕吐，再也吐不出任何内容却还是想吐。我连书包都没拿，便直接从学校篱笆破了一个洞的地方穿出去，走路回家了。

那天晚上吉蒂还是照常打电话来找我，我在房里病恹恹地睡着，跟母亲说我不要接听。

在那以后班上女生看我的样子就变了。

午休时间我不敢待在教室，我怕听到我不想听到的对话。我总是想吐，只好躲在厕所里。但学校的厕所真的很臭，可能低年级的学生上厕所都不会对准马桶，还有粪便沾在马桶旁的踏脚瓷砖上，没有冲洗乾净。

天天这样，好像我全身上下都散发出让人作呕的穷酸味。曾经还有人走过我的座位时直接问我，为何我身上总有一股屎味，头髮那么油腻早上都没洗澡吗。可是问这些话的人并没有压低声量，周遭听见的人都在笑。吉蒂即使背对着我，我也可以看见她侧面深陷的酒窝，似乎也在笑。

我放学走过家里附近的教堂时，忽然想进去看一看。

教堂内有一排一排长长的木椅子，我坐在其中一张长椅子的边缘。椅子上放着一本圣经，我拿起来闻，有一股香气。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味道。我曾经在电视上看到有人在教堂念诵玫瑰经，我那时认为这就是玫瑰经。

我坐了好长一段时间，后来有一个人坐到我面前。

我问他是不是神父。他说不是，他是牧师。

牧师跟神父有什么分别？

「牧师可以结婚生小孩，神父不能。」他简单地解释，他说自己有两个女生，年纪跟我差不多。

「那你会觉得一定要有儿子吗？」我问他。

他说不会，女儿跟儿子都好。听他这样说，我就觉得他是好人。我跟他说好友背叛我的事。

他跟我说：每个人都有罪，我要试着原谅。

牧师送了那本圣经给我。回家后我把圣经藏到枕头下，我希望我能梦见玫瑰花园。

吉蒂还是经常打电话到家里来，不过我都请母亲转告她我不在家。

不用听吉蒂讲电话之后，我倒是听见更多家里的声音。比如我听见刚上幼儿园的双胞胎妹妹跟母亲提到学校同学都有卡通造型的橡皮擦，生日的时候还有彩虹顏色的棒棒糖，而且学校可以帮忙订购朱古力牛奶和故事书。她们还没来得及开口想要，母亲就用曾经哄我的方式哄她们：「你们很乖的，不会像其他小孩子那样什么都想要。」

她们憋着眼泪点点头。我发现我们真的都很乖。

还有母猫的叫声，牠在屋内走来走去喵喵叫，找牠不见了的小猫们。

一旦小猫睁开眼会吃饭不用依赖母猫喂奶之后，父亲就会把小猫送给马来人同事带到马来甘榜去养。马来人很爱猫，不像我父母辈的华人，觉得猫不吉利。我们家会养猫也是因为住进来的时候这里老鼠太多，东西都被偷吃了，老鼠还猖狂到从天花板掉到我父亲的脸上。父亲就在附近抓了一只小猫来养，一直养到现在，就是我们的母猫。没有人带母猫去结扎，牠就一直生一直生，生出来的小猫又拿去送人。唯有三花这种花色的猫，父母是情有独锺的。据说三花猫可以招财，我们家养了好几回。但猫的性徵小时候不好分辨，等养大了才发现是母的，已经来不及送人领养了，母亲就会把三花猫带到远一点的茶餐室去丢弃。

我想安慰双胞胎妹妹，约她们一起玩躲猫猫。

我们一人在屋前、一人在屋内的客厅电视后面、一人在屋后汽车零件堆，一边藏匿一边模仿小猫的叫声。母猫会从遥远的地方跑过来找寻。牠闻闻我的嘴，没有，然后再到妹妹藏匿的地方找寻。当牠离开后我又开始学小猫叫引牠回来，乐此不疲。

我那时还没大到能意识这其实是非常残忍的一种游戏。

5.

母亲又怀孕了，她一直去厕所孕吐。我感觉母亲就跟家里的母猫没有两样。我问母亲如果这次生下的又是女的，她要不要考虑像丢掉三花一样丢掉小孩。她用手指的四个关节用力敲了我的后脑勺，痛得我眼泪都快飙出来。

我记得牧师说，每个人都有罪。或许别人也该原谅我。

我决定跟级任老师告发吉蒂的罪。当然不是同学们霸凌我的事，我相信级任老师一定会说这都是朋友间的开开玩笑，叫我不要在意。但是，我知道吉蒂长期考试作弊。她曾经在电话中跟我说溜嘴，这是她能永远保持第一名的原因，而我坐在她身后观察，连她如何作弊都看得一清二楚。

考完又到了放年末假期的时候，钟声响起我们可以回家了，唯独吉蒂被级任老师留下来问话。我站在教室大门回头看她，正好她也在看着我。她对我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两边脸颊的酒窝很深很深，这个笑容就像她的招牌一样。我想起自己竟从来没有问她，为何喜欢吉蒂猫？吉蒂猫没有嘴巴也不会笑。

校工像往常一样在校门口催促大家：赶快回家赶快回家，天黑了很危险。

我去教堂找牧师忏悔我的罪，我说我告发了作弊的朋友。

牧师竟跟我说我没有罪，错的是作弊的人。

真的吗？

不过吉蒂从那天开始就不再拨电话到我家了。

那年的假期似乎特别漫长，我会躲在睡房偷偷读圣经。我喜欢圣经里面的创世纪，一天造一样东西，读起来跟课本里的女娲很像。如果我是上帝或女娲就好了，我要捏一间宽敞明亮的房子给父亲，捏一个男孩送给母亲，捏豆豆先生的泰迪熊送给小妹，捏两根彩虹棒棒糖给双胞胎妹妹，捏一整面完整鱼肉的大鱼给母猫。最后还要捏一座摩天轮给我自己。摩天轮一格一格地移动，可以升到很高，高到看所有事物都变得很小很小。别人的房子或我们的房子都同样地很小很小。

我经常怀抱着那样的梦想睡午觉。

一天下午，我在午睡中听到外面大马路有紧急剎车的声音。我跑到巷子去看，趴在屋顶的白痴男生正用小石子丢一辆正在开走的车。我第一次听见他讲人话，他告诉我说是那辆车撞到了我们的母猫。车子走了，我看到母猫一咕溜地从马路中央翻个身起来，缓缓地穿过巷子走回家。幸好猫有九条命。

母猫回到家后就躺在屋后一直睡，没有再醒过来了。我本来是要倒晚饭给牠吃，却发现牠身旁有一些吐物，而牠已经没有气息了。蚂蚁开始在牠身边绕，像围了一个猫形。原来这次是第十次。

我不想把牠丢进垃圾桶跟腐臭物睡在一起。我拿了一个纸箱，把圣经放进去，让母猫躺在圣经之上。

我抱着纸箱来到屋后的大水沟，天正在下着雨。我先对着纸箱中的母猫说话，我改一改母亲拜祖先的台词：请你投胎变成我的弟弟吧。不过雷声很大，我不确定牠听得到吗。我把纸箱投下大水沟，水流很急，纸箱瞬间就漂远了。

当天晚上我还是跟全家人一起坐在客厅看电视。有雨水落在屋顶锌板上的清脆声响，也有屋顶漏水而雨水落在水桶中的声音，咚咚像敲门一样。豆豆先生无声地比划着。（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