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以陌生者的身分坐在捷运上,认识这个城市。(本报资料照片)
诗人以陌生者的身分坐在捷运上,认识这个城市。(本报资料照片)
联合文学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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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金顺的诗行充满了漂泊与疏离,那种流浪的感觉也曾经在我身上发生过。其实那是一种流放的心情,而那样的心情在我微近中年时也浮现过。他与我之间的距离不仅是属于时间,而且也属于空间。在我垂老之年,重新阅读他的诗句,竟有一种无法言喻的乡愁。所谓乡愁,有时是属于时间的,有时是属于空间的。从时间来看,对年少时期的回望也是一种乡愁。用英文来表示的话,那就是homesick,可以译为怀旧病或怀乡病。从文学来看,这是生命的一种自我定位,无论是心理的故乡或生理的故乡,都不可能有具体的形象来描绘。那样的感觉可以幻化成各种形状,稳定地留存在灵魂深处。

诗人辛金顺,在作品里始终隐藏着一种难以形塑的乡愁。身为马华作家,他迢迢千里来台湾读书,想必有他个人的乡愁。马来西亚的华人大部分都是从广东或福建移民到那里,并且也在那里生根,终于开枝散叶。有祖先的地方才是故乡,移民到马来西亚的华人,自然而然也把那里当作自己的新故乡。犹如台湾的汉人移民,从清朝时期就大量渡海来台。一九四九年之后,还有更多的汉人、满人、苗族、藏人也都来岛上寻找各自的新生命。不同的族群,就有不同的祖先牌位。马来西亚的华人也一样供奉自己的祖先,但最后都在那里生根。

在马华作家的行列里,辛金顺已有丰富的写作资歷,虽然曾经获得台湾各项文学奖,但似乎在二○二○年获得周梦蝶诗奖首奖作品《国语》出版后,才较为台湾读者所熟悉。他的诗句非常口语,非常贴近民间社会的生活。他的书写策略,早已脱离台湾现代主义时期语言的精炼与浓缩。口语化的句法,与一九六○年代的语言锻铸截然不同。他乐于放开自己的想像,利用不同的语境来酿造诗的语法。他似乎具备无穷无尽的想像,同时也具备丰沛的创造力。这册诗集的作品,正好印证他个人的才情。高雄是一个正在崛起的城市,它的幅员广阔,很晚才有捷运的轨道。辛金顺以一个陌生的身分,坐在捷运上认识高雄这个城市。为他这部诗集写序时,身为高雄人的我,似乎又重新体验了一次城市漫游的滋味。

诗集所彰显的,其实是一位漫游者的心影录。诗人不一定熟悉这个城市,几乎每个捷运车站都带给他新鲜的感觉。高雄市有二条捷运,第一条线是从小港到南冈山,第二条线是从西子湾到大寮。对陌生城市的好奇,他选择坐捷运去认识不一样的景点。阅读他的诗行时,不禁会想起波特莱尔的《漫游者》或《巴黎的忧郁》。藉由捷运的联络,他可以把城市的东南西北车站都一一造访。对任何事物或城市充满好奇,必须亲眼看见或亲身经歷才有可能获得满足。

从故乡高雄出发的我,阅读这部诗集时,诗人似乎也是在引导我重新认识这个故乡。十八岁之前,我在高雄完成小学与中学的教育。成年之后便离开故乡,也许与自己的城市越来越疏离,反而使年少时期的记忆更加鲜明。诗人摇身变成一位导览者,带着我重新去故乡城市的变化与流动。辛金顺利用诗的节奏感,以着轻快的速度引导读者一站一站停驻下来。每翻开另一首诗,新的风景就浮现在眼前。例如〈生态园区〉这首诗,在阅读之际不禁涌起一种乡愁,唤起我早已遗忘的记忆。

榕树和鸟声都住在生态园区里

梦也是,都在

同一个城市,在爱的词汇中

一行,一行

被写成长长短短的诗句

南臺湾的自然景观里,榕树是最重要的象徵。年幼时的小学校园,也有两株巨大的榕树,敞开如伞,绿荫迎风。阅读这首诗时,许多遥远的感觉再次召唤回来。那是南国最重要的象徵,不仅庇护许多幼小的心灵,而且也安慰离乡许久的浪子。诗人特别使用「爱的词汇」来概括榕树的宽容与博大,诗的抒情特质在于把外在事物转化成为内在生命的一部分。

他在《世运》的捷运站可能是最靠近我的故乡左营,他以巧妙的诗行把这个捷运站描绘得恰到好处。第四节的诗行如下:

日光和灯光

依旧晃晃,照着人来,照着人

离开,只留下

半屏山之魂,静静彩绘

阳光,并与

一山森林,守望相对

上面这一节是静态的描写,而最后一节的诗行以动态呈现:

左楠路的日与夜,车尘烦嚣

一直追赶

来去的无数故事,而远去

而消逝,而

苍茫为时间划过了铁轨的

迴声

这一节就带着动感,容许看不见的时间化为具体可见。这是典型的地志诗,一方面铺陈周遭的景致,一方面也要抒发自己的心情。这种内与外的对话,可以使自己的感觉浮现出来。例如「阳光,并与/一山森林,守望相对」,把主观的自我与客观的景物构成立体的感觉。诗人并非在这个城市出生,对于事事物物充满好奇。因此可以把稍纵即逝的风景,留在他的作品里。在城市里居住的在地者,并不可能像他如此仔细观察,并仔细感受。文学往往是为了把陌生事物化为熟悉,才动用许多想像保留下来。情诗如此,地志诗亦復如此。

南方正在崛起,进入二十一世纪之后,南部城市的能见度才受到重视。从前在党国时代,所有的政策都是重北轻南。看待台湾时,不免流露首都中心论,使得台湾的国土在文化景观上倾斜了。诗人以着陌生的身分到达高雄时,完全不受政治生态的影响。而是容许个人的感觉,带着他自己在这个崛起的城市漫游。他到达美丽岛站时,似乎也让读者分享一位漫游者的心情。这是充满浓厚歷史感的一个地点,一九七九年发生的美丽岛事件,是整个台湾民主运动的转捩点。这个车站已经变成两条捷运线的会合点,诗人似乎也掌握了这样的歷史感觉。尤其的一段所形容的诗行如下:

从黄昏的列车奔驰里,我回到了

一九七九年十二月十日

大圆环,搜寻旧照片上一名小孩

在人群中探出头来

看无数呼喊自由和民主口号的面孔

漂浮在催泪弹爆开的

空气中,扛着灰色的云奔跑,向

无尽的夜色

所谓抒情诗,不一定局限在风光山色,也不一定局限在男女情爱。真正的抒情诗,就是要把内心所隐藏的感觉勇敢呈现出来。对于歷史事件的感动,对于政治起伏的投入,应该也是可以入诗。抒情的「情」,指的是从灵魂底层涌发出来,完全没有掩饰,完全没有遮蔽,那才是人间之情。对人间不公平的事物表达出愤怒或哀伤,也是抒情诗非常重要的内涵。避开政治不写,避开忌讳不写,那是虚偽,完全不属于抒情的范畴。辛金顺以一位外来的观察者,试图贴近这个城市曾经有过的荣光与伤害,凡他所经之地,处处有情。

身为读者,也同样来自南方的城市。阅读他的诗行,彷佛是走过自己年少时期的记忆。凡属抒情,人间的各种感情都可以呈现出来。许多诗人为了保持诗的纯洁性,往往避开政治不谈。事实上各种政治事件或歷史事件,往往最能衝击人的感情。逃避它,就是逃避真实的感觉。抒情是一种诚实的呈现,辛金顺为我们做了恰当的示范。长年以来的读诗经验,让我在他的作品里汲取温暖的阳光,博大的同情,广阔的爱。从南洋来到台湾的辛金顺,似乎在为岛上的子民寻找新的感觉,新的同情。他的诗充满了爱,阅读之际也让我感受到南方的温暖。(本文摘自《轨道上奔驰的时光》一书,联合文学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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