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婷跳下来了。我没有见到她,耳际却彷佛刮过钝重的坠地声。那不该是榆婷发出的声音,她一贯那么的轻悄,轻轻说话,静悄地迈着步子。当她用纤细的十指伶俐地收拾文具时,简直像演奏着无声的音乐,怎么可能临走时刻发出那么沉闷的声音?她一定在落地之前早已遁走了。

我怜惜她纵身一跃时的绝望,也许我是强作解人。最苦当是心意未决、尚有反思的时候,只拚一跃的人,不思不想,连绝望也没有的了。是吗?

一个多月前,榆婷打电话来问,能见面吗?我委婉解释着,外子刚动过大手术,准备接受电疗合併化疗,等我缓过这阵子,下个月看看好吗?当时我的确生活在扑面而来的洪水中,只求不灭顶。每天抓紧破晓时分绕着公园疾走,仰望晴空碧树,不明白万物竟然如常,而明天他还会在吗?手术台上的头颅浴在鲜艷的血泊中,这教人窒息的影像盘桓不去。真有灵魂存在吗?在昏迷中,灵魂去了哪里?生命究终只是块肉吧?我不禁迷惘。一个月过去了,宛如困在金钟罩中打转的苍蝇,我不断的撞壁再弹回。

等到外子的病况回稳,榆婷却走了。出事前,曾收到她的一则空白简讯,当下我以为误触,不遑细究,没想到竟是她轻悄的道别。

那年,榆婷正当高三。一向孜孜矻矻的她,因为自我要求太高,心弦长期紧绷,终于忧郁成疾。自幼求知心切的她忽然间意兴萧索,拒绝再上学了。家人、师长一时束手无策。几番磋商,想着如何哄她回到校园。我素知榆婷能书法,提议陪她练字,她居然同意了,从此每周二上午乖乖来上学。在特别教室里,我们面对面摆开文房四宝,各写各的。榆婷有自己临帖的进度,我则翻着唐诗乱写。过程中几乎互不交谈,深沉的寧静充实着水墨相濡的空间。结束前,我们放松下来,交换点评彼此的习作,然后收拾笔砚,閒话几句才散。如今回想起来,竟成为那年冬天我最暖的回忆。学期就要终了,年关逼近,榆婷写了许多幅春联,大红大金的铺展在桌上、地上,教室里喜气洋洋,真有着除旧布新的气氛,我看见她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大学学测来临,她敞开心房,和大家一起上考场。

不仅仅书法,榆婷是能写诗、弹琴,擅绘画的女孩子。然而秉性绝俗,才华洋溢并没有为她带来友谊的丰收,反使她益形孤单。我屡次劝她,不要太用功了,要玩、要交朋友。她总含泪不语。

榆婷如愿以第一志愿进入台大歷史系就读。凡事较真的她,向心仪的教授请益:「怎样才能学好歷史?」她欣喜地和我分享得到的回答:「臣服」,这答案大大激励了她攀登学术大山的雄心,她以近乎朝圣的神态告诉我,毕业后要负笈海外,攻读考古人类学。「好有志气的孩子!」只是我暗自担忧:「她身体吃得消吗?」

三年前,新生入学头一天,我踏进一年十一班的教室。校方事先向我打过招呼,班上有一位罹患罕见病的重度身心障碍生,先天耳道闭锁,一出生就做气切,襁褓期展开一连串大大小小的手术。「你一看就知道了!」校方做了简明扼要的结论。

我所见到的榆婷,有一张不寻常的脸,一望而知是先天不足的孩子。虽体型瘦弱而齐齐整整,白色制服到毕业都是洁净平整的。说话气音很重,不凝神听不清,而她也无法立刻明白旁人的笑语,这使她专心筑起自己的城堡。老师们配戴调频麦克风为她授课,我察觉到她投过来的眼光,饱含对知识的渴求,对文学动情。她开始埋头阅读经典并提笔写作,寂寞的人总能很快的交上「文学」这朋友。是的,我始终知道她寂寞,这个热情的孩子。

榆婷姓花,我总觉得她是唐人诗篇里幽幽的草花,天意怜惜、独生涧边。在她自做的诗歌里,也当自己是株微不足道的植物,一辈子渴慕着光、追寻光。

高一分班在即,榆婷给我送来她手绘的素描,上头是几位老师,笔触很细,画来形象鲜明,唯妙唯肖。如今我留着她的诗、她的画,时时想见当年。

榆婷走得突然,才二十岁。「生命中总有连舒伯特都无言以对的时刻」,在那些时刻里,知识无法解答、艺术无从安慰,我想,她是忍耐够了。

榆婷死讯传来的那个傍晚,我仍不得不匆匆出门去採买晚餐的食材。超市里冷气充足,灯光明亮,我对着冷冻柜出神。这些不完整的肉块:牛排、鸡腿、轮切鲑鱼……,它们是活生生的动物流光多少鲜血变成的?榆婷落地时什么模样?如果生命只是肉体上的活,那么榆婷哪里也不在了。不在苍天、不在大地,不在恣意流浪的风里,彻底从世界上消失!「小花儿……」我在心底喃喃的呼唤,一阵鼻酸,整座超市顿时从身边隐去。

几经折腾,外子决定放弃化疗。由于呕吐无法进食,不得不戴上鼻胃管。每三至四小时喂一次,像当年喂养婴孩一样。而婴孩早已长成结实的少年,能用打篮球的身手俐落的喂食父亲。生命如是轮转,榆婷却中途逸去。

新学年开始了,这次我踏进一年九班的教室。映入眼帘是青春洋溢的脸庞。我暗忖,或许榆婷就在左近徘徊,她窥视着,许愿下次以寻常的面目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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