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报出版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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阖上书页,我突然「好想写短篇小说」,好想再一次回到那种在短小篇幅里专注塑造人物,提炼故事,将复杂的主题以独特而凝炼的方式,完美地表达出来,并且吸引读者同喜同悲。

这就是小说的魔法。

性别书写在台湾的当代小说收穫丰硕,同志文学与女性书写都已经有展现了非常成熟、多元、前卫的作品,但以性别角度思考男性议题的作品相对较少,我认为性别书写如果要更完整,还缺少一块拼图,就是男性书写,而杨隶亚的《男子汉》的出现,正可以补上这一块。

杨隶亚拥有极佳的再现能力,她擅长捕捉各种行业的工作氛围、职业特质,她可以模仿各种年龄、背景的人物说话的语气,通过空间街景的勾勒能够很快地将读者带到她所要描绘的特定场景,让读者彷佛可以看见那些人物就在眼前对话。她写的网咖会让人彷佛闻到烟味,听见打电动的声响。

她不写典型的英雄或强者,她更着意的是贫穷、挫折与失败,但她举重若轻的文字,使得这些看来沉重的题材,显出一种奇特的轻盈,许多苦到极致时自嘲的幽默又会令人会心一笑,她的小说读起来是笑中带泪的。她笔下的男子,有业绩不好的房屋仲介、蜗居在家经年不出门的茧居者、住在地下室的零件组装员、失业的父亲、飘洋过海的移工,这些男子大多年纪仍轻,生命却已无比衰老疲惫,他们在浸润着体臭与汗酸的被褥里无望地幻想着暗恋的女人或男人,在烈日炙烤下挥汗,在街道上奔走,日復一日重复的劳动,看不见前途,找不到希望,这些男子在城市里拚命寻找一方属于自己可以站立的空间,唯恐自己即使消失也不会有人感到惋惜。

这样的人生,无所谓青春或衰老,生命已经被打磨得不成形状,这些人几乎都是快要或已经掉出社会安全网的人,杨隶亚生动描绘出一个灰阶的,不断延伸向四面八方的网,那是现实生活的牢笼,这些男子或者家道中落,或者是被劳碌的工作耗损,或冀望着不可能的爱情,或者因性别特质饱受欺凌,或者受困于不属于自己认定的性别身体,或荒谬地被命运摆弄着。黄仁宇在《关系千万重》里提到的人类最基本的欲求,诸如性、生死和物质生活,正是本书中的人物困境之所在。

杨隶亚书写男性议题,不是去写想像中典型的男子汉,而是通过看起来缺乏主流男性特质的角色,认真探问何谓男子汉?是什么构成了男性特质?生理男性或者心理男性,阳刚与阴柔,各种可能的组合与跨越,这些可以被松动吗?有可能被拆解重组吗?既不阳刚又不成功的男人该如何存在?她在社会各个阶层仔细地寻觅,从各个构成男性的特徵中逐一辩证,走得最远的时候,甚至跨越了性别,女跨男,男跨女,动过手术或只是扮装,书中几篇精采的作品,都与跨性别有关。

我认为这本书要做的不是大规模的取样,而是有意识地挑选,使得这十几篇小说看完之后读者所感知到的不是一个模糊的群体像,而是,通过一个一个鲜明的个体,由这些个体组合成一个见微知着的世界。每一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而且这样的独特不分贫富贵贱,当我们深入挖掘,探索,理解一个人,会发现无论他多宅多废,多么不符合主流价值,甚至无论他多么自弃,生命仍在寻找着出路,在绝望中艰难地求生。

这本书除了细腻地呈现各行各业,各种年龄段的男人,呈现了他们的过去与现在,所经歷的喜怒哀乐,作者彷佛也带着我们游走了一次台北,当然,不是光彩亮丽的那一面,而是诸多我们未曾踏及,或者没有认真留意,或者其实也是我们喜欢过、熟悉过的地景地貌。比如西门町,杨隶亚书写的不是热闹的徒步区,而是有着红包场的街区,比如她书中多次提及的社子岛。

作为第一本短篇小说集,无论是题材或技巧都令人无比惊艳。杨隶亚不但充分展现了他的写实功力,更有从写实中翻越出来的力量,比如〈诗人〉以及〈结婚秀〉这两篇,在写实之外,虚构与想像彼此间互相渗透,形成小说独特的真实。

小说是什么?我总认为小说是创造一个属于作者的世界,并且邀请读者一同进入,这些被作者透过想像虚构出来的人,需要吹一口气方能活过来,不是每一个小说家都有能力吹出这样一口生命之气,但杨隶亚就拥有这样独特的能力。

这是天赋加上遭遇以及无数的努力达到的。杨隶亚透过自己年轻时丰富的打工经验累积对各种行业人物的观察,她年少时家庭遭遇经济巨变,更加深了她对命运与人性的洞察,与温柔的同理,而她自身对性别议题的敏锐,更使得她得以找到独特的角度切入,形成自己特有的观点。

书写议题,并且不被议题绑架,本书最美的地方,是那些真正进入角色内在而延伸出的想像,她的小说往往就是让人物活起来,让故事自己发声,让读者自行体会,她不去论述大道理,而是翔实写尽人生,人生实难,艰难的人过着艰难的生活,眼前望去彷佛一片灰茫茫、雾濛濛的,可是不知怎地,这些人在雾中行走,却没有完全放弃,还有一条隐隐约约的路,在等着他们走出去,说是躺平吗?我觉得那应该叫做等待,保留最后一点力气,安静地等待,在囚禁自己的牢笼里,想望着远处的某个美好的人事物,依凭那分对美好的眷恋,继续活下去,总有一天自己可以打破那个牢笼走出去。

最后我想引一段本书〈结婚秀〉这个短篇中我非常喜爱的一段文字:「头髮,肩膀,口袋侧边,靴子缝隙,都有烟花亮片来过的痕迹,它们必哭泣得很伤心,为这一个没有固定形状且正在改变的身体。身体若是画布,可以刺青,有云山,有小鸟,有树林驻留,那会是风景明信片,上山下海,一场长途远征的旅行。我不打算刺青,手术刀以帝国远征,大江大海的来去,原始歌声开始降低音阶,从千年之恋到忠孝东路走九遍。我开口自己都想笑出声音,那么低沉,喂,喂,喂,你究竟是谁。」

祝福隶亚,以及她的第一本小说集。(本文为《男子汉》推荐序,时报出版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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