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摄于爱荷华聂华苓家。(古蒙仁提供)
1983年摄于爱荷华聂华苓家。(古蒙仁提供)
1960年《现代文学》编辑委员合影,前排左起:陈若曦、欧阳子、刘绍铭、白先勇、张先绪,后排左起:戴天、方蔚华、林耀福、李欧梵、叶维廉、王文兴、陈次云。(联经提供/本报资料照片)
1960年《现代文学》编辑委员合影,前排左起:陈若曦、欧阳子、刘绍铭、白先勇、张先绪,后排左起:戴天、方蔚华、林耀福、李欧梵、叶维廉、王文兴、陈次云。(联经提供/本报资料照片)
刘绍铭教授写给作者的亲笔函。(古蒙仁提供)
刘绍铭教授写给作者的亲笔函。(古蒙仁提供)
刘绍铭教授寄的信封。(古蒙仁提供)
刘绍铭教授寄的信封。(古蒙仁提供)
刘绍铭教授为散文集《流转》写的序文。(古蒙仁提供)
刘绍铭教授为散文集《流转》写的序文。(古蒙仁提供)

年历甫翻新页,民国一一二年元旦的连假刚结束,寒流仍笼罩在台湾的上空,恼人的风雨也不曾间断。我几乎足不出户,每天待在家里阅报看閒书,对纷扰的世事一向冷眼旁观,无动于衷,内心还算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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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五日清晨,在报端看到刘绍铭教授于四日逝世,享寿八十九岁的消息,平静的心湖终于掀起了一阵涟漪。自从十八年前他在香港岭南大学荣退,我们就少有连繫,一O七年他获岭南大学颁发荣誉文学博士,翌年他所翻译的「一九八四」出版七十周年,香港中文大学重新出版他的译本,我也都是从新闻上得知。近年还传出与师母离异的消息,我也无从查证,只觉得事有蹊跷,内心百般不解。从没想到他风光的学术成就背后,晚年的生活是如此地孤单,如今再传来辞世的消息,内心又增添了一抹哀恸。

威斯康辛大学当年的师长年事已高,老成凋谢并不令人意外,先是汉学大师周策纵于九十六年逝世,享耆寿九十一岁,带走了五四的光芒。近两年来更是恶耗频传,前年十月经济学家赵冈过世,同享耆寿九十二岁。去年十一月思想史巨擘林毓生教授紧跟着离去,享寿八十八岁,如今加上刘绍铭教授归队,威大四位大师级的人物均已作古,岁月无情,令人不胜唏嘘。

民国七十二年,我赴威大东亚研究所就读之前,这四位来自台湾的学者,早就在美国汉学界、经济学界、史学界占有一席之地,盛名远播,各立山头,吸引了台湾的留学生竞相投入门下。我即是慕名上门拜师,被刘绍铭教授收入门下的弟子之一,因而得以在学术风气鼎盛的麦迪逊(Madison)悠游二年,有幸与这四位大师时相往来,多所请益;往来最密切、对我影响最大者,当属刘绍铭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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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绍铭是广东惠阳人,1934年在香港出生,因家境清寒,自圣类斯中学小学部毕业后即告失学,在该校印刷所当学徒,之后转到书局当售货员,工作之余自修中英文。1955年考入北角达智英文专科学校,翌年参加香港中学会考及格,并投考台湾大专院校,录取台湾大学外文系。

就读台大期间,他与白先勇、王文兴、陈若曦、欧阳子、叶维廉、李欧梵等同学创办《现代文学》杂志。1960年毕业后即赴美深造,于1966年取得印第安那大学比较文学博士学位。之后长期在学术界工作,曾任教香港中文大学、新加坡国立大学、夏威夷大学、美国威斯康辛大学、香港岭南大学。

教学之余,他还热衷写作与翻译,经常在港台报刊杂志发表文章,译作包括乔治.欧威尔(George Orwell)的名着「一九八四」、「动物农庄」等书。同时是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中译本的参与者,对张爱玲小说亦有深入研究,曾出版三本专着。此外还以二残、袁无名等笔名,出版了三十多本散文、杂文集,其中以《吃马铃薯的日子》和《二残游记》最为知名。

我认识刘绍铭,也是从这二本书开始的。前者出版较早,是我在辅大图书馆借阅的,对他苦学的精神至为敬佩;后者则是在「人间副刊」连载期间即追着看,写活了华人在美国学术界的浮沉,看似诙谐、幽默的文笔,透露的却是极为辛酸、现实的一面,显示他的文学造诣和敏锐的观察力。

那时我和哲学系几位同学颇迷陈映真,有一位神通广大,老是能从香港拿到台湾的禁书。有一次他偷偷塞给我一本封面草绿色的书,我回去打开一看,赫然是「陈映真短篇小说集」,是香港小草出版社出版的,编者就是刘绍铭。我如获至宝,因为陈映真那时是个禁忌,我们从不敢公开谈论,市面上也没有他的书,对他讳莫如深。

我一夜之间就把它看完,内心深受感动,不只是陈映真的小说,也包含编者刘绍铭,我很敬佩他的勇气。在那风雨如晦的年代,还敢编辑陈映真的作品集,嘉惠求知若渴的年轻学子。这本书我一直保留在身边,直到十年前搬家,因要处理大批的旧书、杂物,竟不知遗落何处,至今仍引以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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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六十七年十月我进时报工作之后,文运大发,连得第一、二届时报文学奖的大奖,犹如鲤跃龙门,平步青云。文章大量见报,演讲的邀约不断,电视台找我编写剧本,短短四年之间着作多达十本,很快达到创作的高峰,也尝到成名的滋味。

但我并没有被名利蛊惑,反而感到自己在台湾的发展已面临瓶颈,有必要到国外走走看看,为自己再充电,便兴起出国读书的念头。可是又不想攻读学位,走学术路线,和一般留学生很不一样,因而找不到合适的学校和科系,令我犹疑彷徨,差点就打退堂鼓。

高信疆非常支持我出国进修,了解我的困境后,建议我去找刘绍铭,他那时在威大东亚系所已取得终身教授资格,有一定的发言权。我一听如梦方醒,才重新思考。高信疆对此很有信心,有一次利用刘教授来台开会时介绍我和他认识。那晚下班后高信疆约他在登琨艷开的「旧情绵绵」吃消夜,那是我第一次和刘绍铭见面,大约是七十一年秋天的某个晚上。

他讲的是香港腔的国语,声音低沉,初听有些不习惯。他表示曾看过我的作品,也相当欣赏我的才华,加上高信疆极力推荐,几杯啤酒下肚后就一口答应。但有一个要求,要我通过托福测验,学校和系所的部分他愿意全力协助。得到他的允诺,我有如吞下定心丸,当下就举杯致谢,加上高信疆在旁起哄,频频劝酒,最后当然是扶醉而归。

为了展示破釜沈舟的决心,几天之后我向报社请了二个月的长假,到南阳街「美加留学中心」报名参加托福补习班,全力为托福考试衝刺。刘绍铭回去后也不时来信告知进度,不断为我申请学校的事奔走。

十月五日我收到一封他的来信,直觉有好兆头,连忙打开来看,信笺上只有寥寥数行:「蒙仁:早上发的信想收到。为了增取时间,我已打电话给先勇,请他写介绍信,因此,不必麻烦黄碧端教授了,现在大势很好,就看我的『面子』如何了。祝,愉快。」

看完信我忍不住差点尖叫起来,那天恰好是我的生日,这封信无疑是送给我的最佳生日礼物。信中的「先勇」当然是白先勇,黄碧端则是中山大学外文系的系主任,也是刘教授的高徒,二人原来也是我的贵人。而刘绍铭的「面子」也够大,不久我就接到学校寄来的入学通知,再不久也收到托福考试的成绩单,不多不少,正是及格的五百分。由于注册日期迫在眉睫,拿着这二个文件,七十二年二月十七日清晨我便兼程搭机赴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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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二十多小时的长途飞行,抵达麦迪逊机场时已是薄暮时分,外面积雪盈尺,寒气逼人,景况悽凉,令我有不知流落何地之感。幸好刘绍铭开车来接我,有如见到家人,一时涌起无限温暖。他看到我第一句话便说:你真是命中注定有贵人相助呀,换了别人就来不成了。

第二天我去学校注册,正是准予补注册的最后一天;再慢一天连上帝出面也没办法了,刘教授所言果然不虚。中午他请我吃饭,谈起这一连串的巧合,虽然险象环生,毕竟完成了注册手续。我如愿以偿,他也没有白费心力,我们就此缔下师生之缘。

更巧合的是二个月之后,高信疆为了政治情势,被报社安排到美国暂避锋头,刘绍铭受托为他申请到威大「访问学者」的身分,也匆匆来到麦城与我们会合。四月十二日下午,刘绍铭偕我和罗智成一同前往接机,四人在机场见面的瞬间,堪比电影上的感人镜头,先是紧握双手,继之热情拥抱,因为一切的发展太突然,太令人兴奋了。

刘绍铭先带我们去市郊一家酒吧,喝他最喜爱的「蓝尼姑」(blue nun)红酒,一边拿出烟斗抽起雪茄,剎时芳香四溢,那就是他真性情流露的时刻,迫不及待地问起台北的近况,高信疆便谈起匆促赴美的始末,一谈欲罢不能,回到他家时天色已晚,赵冈夫妇赫然在座。他们听说高信疆要来,临时过来致意,晚餐便多了二位贵客。刘师母已做好几道拿手好菜,一一端上餐桌,菜香扑鼻,加上贵州茅台助兴,酒酣耳热,宾主尽欢,直吃到半夜才结束。

以后每隔一段时间,刘师母便会做几道家常菜,邀高信疆、罗智成和我三人去家里小聚。一来为我们解馋,二来陪刘教授喝酒聊天,排遣漫长时光。麦城的冬天特别长,雪季长达四个月,此时应邀到他家聚会,感觉特别温馨。二个小孩正值青少年阶段,活泼好动,常引来责骂或哄堂笑声,使我们分享了他们家庭的温暖,宛如家人般的亲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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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秋天,陈映真应聂华苓之邀,来美国爱荷华大学参加「国际作家工作坊」。刘绍铭相当开心,亲自开车带着高信疆和我远赴爱荷华城,去参加当晚的欢迎餐会,与陈映真、七等生、李欧梵及大陆来的剧作家吴祖光、小说家茹志鹃、王安忆母女等人,共度了一个愉快的周末。

翌日返麦城时,陈映真也与我们同行,因为刘绍铭已为他安排一场对威大东亚系师生的演讲,周策纵、林毓生、赵冈等名士都是座上宾,之后又有人设宴款待,围炉夜谈,着实地热闹了一、二天,为麦城学术圈少有的盛事。

冬去春来,日子就在季节的递变中平静地过去。第二年课业的压力逐渐加重,大部分的时间我都埋首在图书馆里,看书、翻资料,写论文,一般的活动就少参加了。圣诞节前夕,我顺利地通过硕士学位考试,一如当初和刘绍铭的约定,不再攻读博士学位,就此打包返台。七十四年元月中旬,我告别刘绍铭和几位师长返台,及时赶回虎尾老家和家人团聚过年,我在美国二年的留学生涯终于成为过去。

转眼离开麦迪逊已三十八年了,偶有回去走访的念头,终因路途遥远迄未成行,感觉乃逐渐模糊淡去。如今看到刘教授辞世的消息,过往岁月又清晰地浮现眼前,像那一圈圈的涟漪不断扩散,我岂能麻木不忍,无动于衷?便熬了三个晚上写成此文,以之纪念刘教授对我的提携、照顾之情,以及对麦城岁月永恒的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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