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货那天,浩哥要他陪着去。
「喔好啊。」他穿上外套,抓起那包纸袋。
那天很热,热到新闻都在报导是什么五十年来最热的几天。他们跟阿原约在外县市一座隐蔽的小山上,沿着产业道路往上,经过一大片私人竹林以及废弃农舍,沿途有蝉在大叫,偶尔还有猪的哼唧,轮胎在年久失修的私人柏油路上摩擦,嘎吱嘎吱。
下午三点,日头开始偏斜,却是暑气蒸腾最甚的时辰。阿原那伙已经在产业道路尽头的废弃铁皮屋前等着他们了。他瞥到铁皮屋里有几辆BMW还有宾士,没有挂车牌。
「那些是赃车啊,你别乱看。」浩哥提醒他,他点点头,纸袋越抓越紧。
「欸阿浩,东西带来了?」阿原走近,拍拍车窗。「快点我赶时间。」
「好啦好啦这不就来了?」浩哥不耐烦说,他的指节泛白,像卡楯一样箍着纸袋口。
……。
「对着竹林开。」浩哥指向竹林深处。
他点点头,手上感觉到铳的重量。他的手有点抖,手心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朝着竹林扣下板机。
碰,碰碰。
几只斑鸠被惊到,扑腾飞起。
阿原吹了声口哨,浩哥松了口气。
他也练过几次,但今天的铳不知为啥,后座力比较大。他回头看了看浩哥,浩哥点点头。阿原对他招招手,让他把铳拿过去
「哎呦,这次做工不错。」阿原把玩银色M9,卸弹匣,拉滑套清枪动作熟练而顺畅,完毕用空枪指了指他跟浩哥,咻咻两声,对他们媚笑,但那笑容像是把五官扭在一起,像钻歪的枪管膛线,或是扭曲变形的滑套、弹簧零件。
「好啦,你K仔呷多头壳歹去了是?吓囡仔好玩?」浩哥拍拍阿原,把纸袋塞进他怀里。 「吶,五把都在这里,我不管你要去衝三小朋友,都不关我的事。」
「好啦。」阿原皮笑肉不笑的。「下次请你喝几杯啦,一定喔。」
临走时,他从后照镜看到阿原还挂着诡异的微笑。
「一,定,喔。」离开时,他们看到阿原用唇语对他们说,附带一个妩媚诡异的微笑。
「干伊娘咧。」浩哥低声骂,怕被外面听到。「这人又在起痟。」
那天晚上,他用楼上办事声当配菜打完手枪,却难以入睡,隐隐约约听到有如耳语般的细柔说话声。好不容易睡着了,梦见浩哥倒在水沟里,头上破空,有三个弹孔,眼睛死瞪无光像菜市场冰块上的吴郭鱼还是肉鲫仔。而他被一群人压在地上,看着浩哥的四肢呈现不自然的扭曲。
他冷汗惊醒,再也睡不着。远处野狗嚎叫,还有救护车的鸣笛。
「为您报导最新消息,今天下午OO市发生枪击案件,所幸无人伤亡。」
天气凉下来了,浩哥终于有胃口吃爌肉饭。他买爌肉便当时,新闻又在报导枪击案。
「啊呦,现在大家都有铳喔。」打菜阿姨又开始喷口水。「就我没有。」
「阿姨我也没有啦。」他只能苦笑。
「啊到处都是啊!」阿姨又一边喷口水,一边打菜。「阿弟仔你每天都来,再多给你一颗滷蛋。」
他只是微笑点头,拎走两个便当。
工厂没有人,只有浩哥的红万宝路气味还残留着,菸屁股还在烟灰缸里冒着淡淡的烟。桌上安静躺着那块绿水鬼,贴着一张纸条「给你了」。满室金属粉尘味道、火药味、菸味,还有红牛加咖啡的气味,像是浩哥还在的样子。
他起先是困惑,接着是生气,最后是悲伤,彷佛浩哥在他背后开了几铳一样。那天他一样做着自己的工作,接单、打电话、叫料,检查车床、钻床有没有上好油料,做一些零碎的打磨工作、用锉刀磨平金属疙瘩。铳管的工作一直都是浩哥的责任,他没有动,就放在那里。
一天下来,空气越来越滞闷,剩下的那个便当开始飘出淡淡馊味,几只巨大蟑螂在桌边探头探脑,肖想那盒便当。他做完手上工作,开始发呆,空气中飘浮着金属粉尘,在夕阳照射下一闪一闪,像电玩里角色大招的圣光,所有敌人给的负面状态全数去除,还有神圣加持。
他感觉自己知道了什么,于是把绿水鬼戴上,给机台上了膛线刀,打开电源。
警察来了。
不是抄工厂,是抄他家楼上。
警车的鸣笛声,皮鞋靴子踩踏楼梯声,大声斥喝以及手铐的喀喳声,男人的咆哮声以及女人的啜泣声,把他从午睡中吵醒。
他蹑手蹑脚跑到楼梯间,看楼上发生什么事。满身割线的极瘦吃药仔被好几个警察压在地上,手臂上的线条紊乱,他能看见就只有几头不清楚的鲤鱼摇头摆尾挣扎、莲花在燃烧,不动明王面容扭曲,像在哭又像在笑──那个吃药仔的表情也是又哭又笑的。
吃药仔旁边是穿着小可爱与超短热裤的越南妹,啜泣着被女警上手铐。越南妹的大E奶快掉出来了,深色挺立的乳头,如两粒丰熟的果子,他咽了口水,蹲在那里,看着越南妹屁股肉抖动,晃着奶子被带走。
鸣笛远去,他回家又打了一次手枪,配菜是越南妹最后的奶子。
神奇的是,几天后他隔壁房老在酗酒的阿伯突然死掉了。接下来一个月,来来去去好几个法师和尚诵经作法,还有好几家清洁公司人员。不管看得见还是看不见的,那个秃头矮小的又爱碎碎念的神经病房东,都试着要洗掉。
隔壁没空多久,搬来一头黑长直髮的二十几岁妹妹,五官像是越南来的,但跟楼上越南妹仔有着微妙的差异,额头比较高,眼睛比较大,皮肤小麦色。没几天,又开始床板撞墙,女人的呻吟,以及男人在射精前的低沉喉音。
笑死,他又有配菜可以用了。
笑死,哈哈。
有时候打完手枪进入圣人模式,他会想起第一次从浩哥手上接过手铳的感觉。第一次拿手铳的人,都会说「啊好重!」──他也一样:沉重的铁块,刚硬的线条,以及一种满满当当的实感。那种扎实可以贯穿一个人,不论是肌肉骨头还是灵魂,撕裂碾碎的那种贯穿。
这让他感到一股血液往上也往下流,潮红与热感,他勃起了。
「很重齁。」浩哥笑了,点起一根菸。「我第一次拿也是这样感觉。」
那时的他看着桌上成排完成的铳,觉得新奇。
「这些家伙喔,都是打一打就扔的消耗品啦。」浩哥侧着脸,吐一口烟,像在惋惜。
「欸?为啥?」
「打完一匣差不多就报废了啦。制式真铁仔黑市都要二三十万,又不好找料跟囝,道上兄弟哪那么多钱?当然买改的啊。」
「但是齁,这些家伙就这样被扔掉,可惜啊。」
「是喔。」他吸了一口珍奶,那是浩哥请的。
浩哥边说,一边给膛线刀口抹上油,准备压入实心管内,凿出膛线。他在一旁看着,像是某种竹编陶瓷金工首饰的手艺师傅与他的学徒一样。打磨、车削、冲压……,慢工出细活,浩哥老是说,通管要对准管心,压歪了整根都报废,管子的钱要他用屁眼赔。
现在都他一人在做,再也没有人骂他屁眼不值钱,没有。
铁皮工厂就是这款不舒服,夏天热得要死,冬天又冷得要命。
这几天寒流刚来,他哆嗦着拉破竹筷塑胶袋,正打开口水阿姨的滷肉便当,几个穿着黑色羽绒衣壮汉像拎小鸡一样,抓着个瘦瘦小小营养不良,年龄大概十五六岁的囡仔来到工厂。
「这猴死囡仔交给你了。」阿原的人边拧着小鬼的耳朵,粗声讲。「阿原老大也拿这小子没办法,说你要个人手,就给你了。」
「喔好。」他说。
人走后,囡仔一直缩在墙边,头埋在双臂中间,透过缝隙偷看他。他看了看手上的便当,又看了看这个囡仔,也没说什么,把便当放在桌上。
「紧呷。」然后走到工作台,准备做组装。他听到橡皮筋松开的便当盒,竹筷刺破塑胶套,还有扒饭与咀嚼。
……。
臭小子不吵也不闹,学得也很快,没多久就会大部分解,一些简单的切削,一些砂纸打磨的工作,手脚俐落,不惹麻烦。
浩哥刚收他时,曾来来去去几个学徒,但不是偷吸K仔后飙车把自己摔死,就是学一学跑掉不见踪影,被发现时死在某个水沟或山坳竹林里里。最后只剩下他跟着浩哥。
反正这小子没家人也没地方住。他在工厂一角摆了他搞来的床垫、枕头、羽绒被,还有一两个登山睡袋。
「后面有热水器,会开齁?」他问,顺手丢了一罐热的伯朗咖啡给小子。
小子点点头,摀着咖啡爬回床垫上,用被子卷起自己,像国小学生养在牛奶盒里的的蚕宝宝那样吐丝结茧。他没说什么,打开电视。那是他新买的,装在工厂,怕小子晚上一个人无聊。
「为您带来最新的新闻报导,警方破获暴力讨债集团,拥有强大火力,起出长短枪数把……。」
那把银色M9出现在新闻画面上,跟其他一看就知道粗制滥造的土炮铳,以及滥竽充数的BB枪摆在同一列。不知道是打光太重了还怎样,唯独M9发着光,像是在说我跟旁边这些烂货不同,不要放一起好吗?他脑中闪过阿原的脸,那张接过M9后狂喜扭曲的表情。阿原现在的脸,还是像钻歪歪的枪管吗?或是断掉变形的弹簧?歪折的滑套?或是早已跳上某艘往大陆的渔船去了?或是躲在山上那栋塞满赃车的货柜铁皮屋里?
「该集团,拥有做工精良之强大火力,不排除,该集团,与菲律宾军火集团,有密切的合作……。」肥胖的条子发言人表情严肃,义正严辞,但总是在奇怪的地方断句。
他嘿嘿冷笑,那把M9是他跟浩哥一起做的--滑套是他抛光电镀的,零件他组的,枪管浩哥钻的,竟然被说是菲律宾阿山的手笔,哈哈,笑死人。反正也不关他的事,他只要按时交货就可以了,像浩哥一样就好。
……。
几个月后,他注意到臭小子看铳的眼神开始不一样了。
「这些都是打完一匣就扔。」他说。「不是玩具,但也没什么价值啦。」
小子点点头,但眼睛还是死死盯着那些铳。
「你好臭,有没有好好洗澡?」他捏了捏鼻子。
「我以后有钱,可不可以买一把?」小子突然很认真。他嗅到一丝硝烟味,像试枪时手工9mm发射后的焦臭味,其中夹带着男女的尖叫声,以及床板撞墙的声音。
「干什么?」
「拿去杀那些欺负我的人。」讲得很慢很平淡,他在小子的眼中看到火光,像阿原的眼睛里,像那个被警察抓走的打线吃药仔,有时候油用不够的膛线刀也会钻出这种火花。
「我们做铳的,不可以用。」浩哥跟他说。
「我们做铳的,不可以用。」他跟臭小子说。
「为什么?」他们同时问。
他们只是笑笑。
「你以后就懂了。」他们同时回答。(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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