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湾新诗界这几年有人提倡「截句」写作,却分歧为两种做法,一种是遵守古典诗的传统,将「截句」视为与「绝句」异名但同义的词汇──新写的诗篇都以四行为限。另一种是重新看待「截句」的「截」的功能,截取、截裁,要从自己的旧作中找到新血,裁出新义。
新写四行的「截句」作品,比较多人走这条路。白灵、臺湾诗学「吹鼓吹诗论坛」称之为「截句」,刘正伟、台客诗社则直接沿袭唐宋近体诗「绝句」旧名,前辈诗人周梦蝶早年则用「四行」的实际形式来命题。他们都力行首创、独发、新作这条路。
最近品赏古人茶诗,发现有两首诗是因为截取既有作品中的佳句而成名篇,一首是释皎然的〈三饮得道歌〉(约作于西元785年,唐德宗贞元元年),截自他写的十八句诗〈饮茶歌诮崔石使君〉;另一首是卢仝的〈七碗茶歌〉(约813年,唐宪宗元和八年),从他的〈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四十句长诗中撷取而得,这两首因为茶而截取的诗篇,前后辉映,十分有趣。特别是皎然的〈饮茶歌诮崔石使君〉,皎然是一个出家眾,出家眾不打诳语,但他的诗题用了一个「诮」字,「诮」是讥诮、诮让的「诮」,是以讽刺的话谴责他人,要比诳语更伤人心吧!仔细看内容,诗中或许没那么强烈的讥诮感,却仍然有调侃的味道,还真消遣了崔石──当时的湖州刺史,说他喝了酒,不胜酒力,还大声狂歌,亢奋的情绪无法自制,乱了常,失了真,变了调;还把东晋毕卓醉卧酒瓮间,荒废政事,陶渊明躬耕田园、採菊东篱也牵扯了进来。出家人不出妄语,如此措辞,真的是点醒世人「以茶代酒」吧!
唐.皎然〈饮茶歌诮崔石使君〉,原诗是这样写的:
越人遗我剡溪茗,採得金芽爨金鼎。
素瓷雪色缥沫香,何似诸仙琼蕊浆。
一饮涤昏寐,情来朗爽满天地。
再饮清我神,忽如飞雨洒轻尘。
三饮便得道,何须苦心破烦恼。
此物清高世莫知,世人饮酒多自欺。
愁看毕卓瓮间夜,笑向陶潜篱下时。
崔侯啜之意不已,狂歌一曲惊人耳。
孰知茶道全尔真,唯有丹丘得如此。
一开始的四句,以「金芽金鼎」与「素瓷雪色」比衬出茶的色泽之美──缥,青白色的绸布,这里指的是茶汤。大约是喝茶的人最喜欢提及的茶色与茶具对映的那种视觉效果。
以视觉辨识茶色,第一眼其实是茶叶的顏色,但是茶叶品类繁多,无法说清楚什么是好的茶的顏色,唐代陆羽《茶经.一之源》:「阳崖阴林,紫者上,绿者次。」他说的是紫笋茶,不论是晒得到太阳的山崖、还是日照时间短的林边,当然会有「紫者上」的说法;宋朝蔡襄《茶录.论茶》:「茶色贵白,而饼茶多以珍膏油其面,故有青黄紫黑之异。」他推许的是建安白茶,所以茶色以白为贵。
茶色最重要的观察应是茶汤的色泽,茶汤因为有茶具承装,茶具的材质、色泽,是否适格地扮演绿叶的角色,影响了茶人对茶的喜爱。唐朝人的看法是以瓷的「青」衬出茶的赭红:「越州瓷、丘瓷皆青,青则益茶,茶作红白之色。邢州瓷白,茶色红;寿州瓷黄,茶色紫;洪州瓷褐,茶色黑;悉不宜茶。」(《茶经.四之器》)。宋朝人的观点,茶要纯白,茶器须选黑盏:「点茶之色,以纯白为上,青白为次,灰白次之,黄白又次之。」(宋徽宗《大观茶论》),「茶色白,宜黑盏,建安所造者绀黑,纹如兔毫,其坯微厚,熁之久热难冷,最为要用。」(蔡襄《茶录.茶盏》)──熁,教育部闽南语辞典说是利用阳光或火等热气烘晒、加热,音hannh。
诗的这四句是写实物、纪实事的「赋」的做法,诗的基本功。接下来的六句是感性的情意的触发,茶可以涤寐、清神、得道的歌咏,这是诗的灵魂之所繫,被不知名的读者所撷取下来,独立成篇的〈三饮得道歌〉──西洋直到二十世纪八O年代才有所谓的「读者反应论」,中国却在唐朝就有读者不仅被动对作品兴生感受,还主动参与了再创作的歷程,「截」而新生更精采的诗篇。
〈饮茶歌诮崔石使君〉接下来的八句,其实才是诗的真正书写主题「诮崔石使君」,笔法属议论性质,夹叙夹议,杂七杂八,大约是诗的传统里最难邀得读者讚赏的成分了!
减法的「截」,主要是去芜存菁,不知名的读者真让我们看到一首诗的内在纯粹,彷佛一杯芳醇的蜒仔茶,整颗心尽在茶香中迴绕。
不过,一首十八句的诗撷得三饮六句的精华液,虽然是成功榨取了,难道其余三分之二的篇幅都成为渣滓了吗?
以《诗式》名扬诗坛的皎然,原始的饮茶歌有着脉络清楚的「起承转合」架构:前四行咏茶色为「起」;三饮六句的截句,掌握喝茶进程的妙界美境,是「承」;接下来「转」而愁看、笑看饮酒者的失态,呼应「诮」字自然而俏皮;最后两句回归到茶的境界,有「合」的效果。如果只欣赏〈三饮得道歌〉,诗坛可能顺势忽略了皎然想要传达的「诗」之「式」;茶界也可能误以为「茶道」起源于日本,不知唐朝的皎然在这首诗的「合」的制高点,早已为茶道立下了鲜明的「真」字诀:
「茶道全尔真」──所谓茶道,不过是保全茶味的真,藉以体验生命里的真,发现「你」──每个独立的心灵,顶天立地的真。
谁能做到这样呢?「唯有丹丘得如此」。
李白之前,「丹丘」是昼夜常明,神仙修练的地方。如屈原〈远游〉篇就说要追随仙人在丹丘这个所在,长久淹留在神仙的不死之乡,这时候的丹丘是想像里的仙居;北魏.郦道元《水经注》是纪实的地理书:「于是好道之俦自远方集,或弦琴以歌太一,或覃思以歷丹丘。」这时候的丹丘落实在汳水这个流域(汴水下游),好像真有其地。李白之时,「丹丘」就成为特定的专有名词,是一个人的大名,李白真有一个隐士朋友就叫元丹丘,太白集中至少有十首诗是标明为元丹丘而写,一般人熟知的是〈将进酒〉的「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还有传记型的〈元丹丘歌〉:「元丹丘,爱神仙;朝饮颖川之清流,暮还嵩岑之紫烟。三十六峰长周旋。长周旋,蹑星虹,身骑飞龙耳生风,横河跨海与天通,我知尔游心无穷。」以自由的短句夹长句来写「心无穷」的丹丘,情意何等深长。
李白之外的人所写的丹丘,就未必是特定的这位元丹丘,陆羽《茶经》以及〈顾渚山记〉,几次引用志怪小说《神异记》,提及余姚人虞洪经丹丘子指示寻得大茗,丹丘子因而在茶史上跟茶缔结了不解之缘,只是这位永嘉人士当然不是李白将进酒中的丹丘生。
李白之前、李白之时、李白之外,不论是地名或人名,「丹丘」大约都与神仙有着不解之缘:「仍羽人于丹丘兮」,「或弦琴以歌太一」,「身骑飞龙耳生风,横河跨海与天通」。我在想,信守佛理的诗僧皎然,他心目中的「茶道全尔真」的「真」,真的落实在道家系统的丹丘子吗?
皎然还有一首茶诗〈饮茶歌送郑容〉,起手一句就提到丹丘:「丹丘羽人轻玉食,採茶饮之生羽翼。」诗里的「丹丘」可以是人名:丹丘这位轻盈的仙人啊不重视食物是否珍贵、美好。也可能是地名:在丹丘这个地方修练的人啊採大茗来服饮,身生羽翼,飞升成仙。以这样的地名认知来推论,「谁知茶道全尔真,唯有丹丘得如此」的「丹丘」,是否可以旁解为富含铁化合物、铝化合物的酸性红色土壤形成的丘陵、坑涧,如八卦山脉的名间台地,中央山脉湿润的高山茶园。「唯有丹丘得如此」──那是茶灵魂之所繫的独一「丹丘」啊!
皎然在感嘆:
有多少人清楚:茶道可以周全你灵魂的真性情,擦亮你生命的真质地。
有多少人清楚:唯有红土丘陵才能栽种出好茶树啊!
「丹丘」的土壤的枣红,作为诗的结语,似乎更能以顏色呼应首四句茶碗的素瓷雪光,茶汤的青白透亮。
隐隐然透着《诗式》皎然那内心的曦光。
隐隐然说不定将来会有人肯定:萧萧之后,「丹丘」可以翻译为「红土山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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