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稿待压线送印那天下午,你接到一通陌生来电。手机萤幕蹦出「未显示号码」,无从判断是汽车贷款,还是市场调查。你选定文章标题字型,坚持响到第四声才接。

你那串「喂喂」落在杂讯回音上。正要挂断,奶奶的嗓音忽然像浮出水面的油花,你的名字轻飘飘闪了一下。

于是你追问:奶奶妳人在哪?妳还好吗?

──我也不晓得。我好啊,你好不好?我想你啊。

太久没跟奶奶通电话,有也是姑姑代拨代劳,收线前凑到奶奶面前添两句,像点缀的一把白糖。过去几年,纵然仍认得出你们的脸,她的话语开始不断迴圈,十分钟前的记忆也像太阳饼皮般剥落、碎裂,栖身多年的地址,都不保证背得全。

而她记得你的手机号码。

我很好!我也想妳!你提高音量,放慢语速一字字讲,忘了这不是视讯,嘴形帮不上忙。

无从分辨另一端模糊的背景声响。你想像长廊上,奶奶从轮椅巍巍起身,心念电转,突然锐利清明。那边是不是投币电话?她零钱够打给几个人?当拒接陌生来电如此轻易,你会是唯一接听的吗?

手机倒数计时还在跑,截稿压力火烧火燎,今天四点一定要送印,你却还有好几页未校:全家福照片大小,独照亮度彩度,文句删修,单字不成行,单行不成页,多工处理训练竟用在这边。边继续调整版面,你边揣度怎样吸引奶奶飘移的注意力,哄她讲久一点,愈久愈好,再久一些。

奶奶,前阳台的杜鹃要开了。

花浇了没呀?

姑姑应该有浇。

哪天过来,我做菜给你吃呀。

好啊。

奶奶最后是下午四点十八分在医院走的。当天早上你刚好离开她病房回家补眠,并不在场。

她开始往返入院前,曾有几晚,你在幼年午睡的那张大床朝她侧躺,逗她聊天,她饶有耐心应付,答不出耍赖也很坦然。说嘛,妳明明记得。你轻戳她手臂,臂上皮肤如蜡纸般细白而薄。角落里的电扇摇摇头,别过脸悠悠睡去。

耳边音讯逐渐远扬,通话时间所剩不多。你考虑问奶奶对她自己这本讣告的意见,眾多疑问求解:生平事略里,二姨婆「春姐」的全名究竟为何?遗照她想用哪张照片?封面你选了宣纸底纹,配上温暖的粉红色,她喜欢吗?

倘若真想惹事,激起老人家之间的竞争心,你也可以告诉她:原先猜想最不可能回覆的人,都为她写了悼文;她的讣告今日要送印了,是爷爷那本两倍厚,她生前的彩色笔与水彩画就占了五页,高不高兴?

赶死线为奶奶编印讣告的那天下午,你接到她本人电话,你们相谈甚欢,直到她的意识于空中消散。

排版檔从头到尾彻查一遍,转檔上传,通知输出店。周六告别式,前来上香的至亲好友都会收到一本留念。

这回,赶上了。

#死线 #姑姑 #奶奶 #来电 #送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