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麦存在主义哲学家齐克果在日记里说道:「人生是一场重复,上帝在创造世界和人类时,顺便为他们创造了重复。」德国小说家汤玛斯.曼在长篇小说《魔山》中这样说道:「时间只带来一个现象,就是变迁。」
重复和变迁。
其实,齐克果在西方哲学上并不是第一个提出重复之哲学概念的哲学家,早在他之前的德国哲学家莱布尼兹,即已在着作中谈过这个概念,甚至更早,在古希腊时代,希腊人已经在探讨这个问题了,比如说,古希腊哲学的前苏格拉底时代,有一个叫做埃利亚提克的哲学流派(Eleatics),他们主张「宇宙不动」的哲学概念,他们的掌门人巴门尼德强调说:「没有事物是变化的。」可到了后苏格拉底时代的犬儒学派(Cynics),其创始者迪奥根尼(Diogenes)不赞同此一概念,但他甚么都不说,只是在一个房间里持续来回走来走去,藉此表达他的反对态度。这似乎是西方哲学上,第一个表达重复概念的哲学家,对人生的隐喻是,人生变动不拘,反覆无常,除了「重复」,其他甚么都不是,人世间的一切都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在变迁,一切在时间变迁的漩涡中载浮载沉,最后化为乌有,然后一切重新开始。这不是尼采的「永劫回归」概念吗?正是,他是继齐克果之后,最拥护「重复」概念的一个人。
重复是动态的,是稳定可靠的,很多人从一出生来到这个世上,即过着一成不变的重复生活,但他并不知道,他必须等到大半生的时光都过了,才体认到原来他的一生是一场重复,重复助他走过一生的惊涛骇浪。年轻人喜欢求新求变,他们无法理解重复的意义,最后在重复面前退出,他要追求每天都是闪闪发亮的日子,以为每天都在谈新鲜恋爱,最后不得不败,像契诃夫的戏剧《海鸥》里和锡兰电影《野梨树》里的年轻人,至终只能向现实低头,全然退出人生道路的舞台,他们自杀了。
宇宙的天体运行不停反覆,节气的更迭永远不会走闪,你不必像《格列佛游记》里的人一样,杞人忧天,每天担心太阳的光芒会熄灭。人生从无到有,从一个点走到另一个点,然后走入虚无,难道不正是重复的最佳写照吗?一个人从人生竞技场退下来,退到一个世界的角落,更能感受到人生是一场重复的事实,然后变得更加珍惜未来的岁月,如同土耳其电影导演锡兰在《五月的云》一片中,透过一位老农夫所说:但盼阿拉允许,让我再活二十年,我会好好珍惜。重复并不是坏事,重复是一种必然,我们在面对生活的重复时,因而能够更觉坦然释怀,在基督教神学家口中说来,这毋寧是上帝的意旨,其实不是,这是大自然的循环现象,能够坦然面对重复的人,就是服膺自然生活的人,他会是爽朗快乐的。
齐克果提到有一次去柏林旅游的经验,他希望在旧地重游当中去寻找曾经有过的美好心灵经验,结果他失败了,因为他忽略了「变迁」的事实。他年轻时去过一次柏林,印象非常良好,这次十年后再去,希望能够重温旧梦:坐一样的驿马车,住相同的旅馆,睡面对广场的相同房间,去坐一样的咖啡馆和吃一样的餐馆,坐相同桌子和座位,点一样的菜,最好还是相同的老板和服务生,他同时还想去同一间剧场看同样的闹剧。你以为你是叔本华是吗?叔本华和齐克果是同时代人(19世纪前半叶),叔本华人生中的最后25年都在法兰克福度过,从未踏出城市一步,25年如一日,住在同一幢公寓,每天三餐吃公寓旁同一家餐馆,坐同一张桌子,点一样的菜。他的扛鼎鉅作《意志与表象的世界》准备出第三版,出版社请他增补修饰,他说:「真绝,我要增补修饰甚么?我三十岁写这本书,如今七十岁再重看这本书,全书竟然找不到可增补和修饰的地方,全世界最伟大真里全都写在这里面,增一字少一字都不行,我实在也是没办法呀!」
结果齐克果这次柏林之行,令他大失所望,旅馆是同一家没错,但房间却不一样,咖啡馆和餐厅没变,服务生和客人却变了,菜色口味也变了,这是怎么了?他去以前常去的「国王的子民戏院」看戏,观眾吵死了,毫无水准可言,他同时也订不到他以前惯常坐的席位,台上演出的闹剧也一点都不好笑,他失望极了。十年之间,他不知道他正经歷了「变迁」,他要找甚么呢?他找不到他想要的「重复」,他只看到「变迁」。
2018年9月,我和齐克果基于相同理由,在欧洲之行中,想寻找出「重复」的美好经验。有一天我来到法国中部靠大西洋小城波特尔(Poitiers),二十多年前我曾在这里的大学进修待了五年半,度过人生中难得的一段快乐时光,留下非常深刻印象,如今旧地重游,我想试探「重复」的可能性,重拾快乐时光,结果我失败了,我和齐克果一样,忽略了「时间过程中」(Im Lauf der Zeit) 的变迁事实。
我在夜里十一点抵达那里,「如果在秋夜,一个旅人」,我立刻拖着行李前往市府广场旁一家叫做「中央旅馆」的小客栈,结果柜台宣告客满,不得其门而入。二十几年前,我第一次来到这小城时,尚未找到长期住宿地方,就在这小旅馆暂住,住了一个多星期,印象非常良好,今天却住不成,追求「重复」之快乐的第一道关卡首先就失败了,后来住到附近的另一家旅馆,感觉早已面目全非。以前常光顾的「大学书店」已歇业多时,改成贩卖电子产品的商店,以前熟悉的书店旁边的一家咖啡馆也不见了,更令人伤感的是,以前常去的一家二手书店,我走进去时只看见老板娘一个人坐在那里,她说:老板已经挂了好几年啦,你已经二十几年没来了。是的,二十几年,我突然警醒,时间和变迁!我的「重复」被瓦解了!唉!这么多年过去了!除了变迁,还有甚么?
事实上,我和齐克果都犯了一个错误,我们把「重复」和「记忆」搅混在一起,「重复」并不是「记忆」,更不是「旧梦重温」,对一个多情念旧的人,旧地重游时常会陷入「旧梦重温」的泥淖而无法自拔,结果是大失所望。我从而想到,「重复」正是古希腊人心目中所谓的「记忆」,他们把知识的累积视为记忆运作的现象,这也许是对的,但记忆是死的,是一种逝去事件的累积现象,乍看和重复很相像,其实不然。
我们常说:记忆大多是不愉快的,但愿那些事情从未发生过。安东尼奥尼的电影《过客》,片中男主角杰克尼柯逊说,人要是没记忆多好! 亚伦雷奈的电影《广岛之恋》里的女主角陷入过去的坎坷记忆而无法正视人生,普希金说,他过去的记忆简直不堪回首。「重复」是活的,是不断往前的,要是能避开许多新鲜无谓的事物或是垃圾讯息的干扰,基本上而言,「重复」是愉快的,但绝对不是窝在一角完全不动的现象,只有记忆才会这样。
齐克果在《论重复》一书中谈到重复的力量,他说,有一次他去听一位哥本哈根大学的着名教授演讲,其中有一个论点很模糊暧昧,不能为大家所接受,这位教授就敲敲桌子说道:「好,我再重复一遍!」紧接下来他把这个论点又重复了好几遍,最后大家终于完全了解,并报以热烈掌声。
我回想读高中时,每次演算数学习题,常常陷入混乱和胶着状况,我的数学老师就告诉我:「不要焦躁莽撞,先让脑筋冷静下来,然后再重复几次看看!」我试着这样做,反覆演算,果真所有问题慢慢明朗开来,一切症结迎刃而解,我真正体会到「重复」的力量。另外读英文课文时,经常碰到文法复杂的困难句子,情况也是一样,靠冷静思维和不厌其烦的「重复」功夫,解决了所有问题。
英美着名当代诗人T.S.艾略特有一次在演讲中说道:「我每隔两年一定要重读一遍《福尔摩斯全集》,为什么?我很喜欢作者康南.道尔爵士的英文文体,即使我常觉他的侦探故事装神弄鬼,但每次一读到他的英文,总是不断萌生阅读的快感。」这显然是个很懂读书之精髓的阅读名家,他经常重读的书单,还包括古希腊悲剧和古罗马时代西塞罗的文集,这些古典作品大多寓意深刻,而且写作风格充满文采。每次重读这些作品,他说,总是带来很大的安慰,他精通古希腊文和拉丁文。
我从而想到自己的经验,重读古典作品的心得和乐趣。大学时代开始学习阅读英文本的西方文学作品,《白鲸记》看得我咬牙切齿,为甚么要花费那么多笔墨描写鲸鱼家族?描写鲸鱼的老年,乐趣在哪里?还有那个食人族奎奎格?易时易地,前阵子再重读这本小说,感觉竟然完全不同,发现全书写得最精彩部分竟然是写鲸鱼家族的记事,还有主角在旅馆中邂逅野人奎奎格的惊吓经过。一群鲸鱼遇到人类围捕时,大家奋力游水奔逃,年轻鲸鱼一马当先,还不时回头张望跑不动的祖父,露出微微一笑。年老鲸鱼气喘如牛,努力逃命,实在游不动,最后只得被抓去做灯油。这是这本书我重复阅读最多的部分,因为这是全书写得最精彩的地方,直到今天,我常重读这本书,感觉获益良多。还有《罪与罚》和《卡拉马助夫兄弟们》,一开始时读得眼冒金星,不知道作者在扯些甚么,曾几何时这两本书竟成了我的床头书,不时翻阅重读,而感受到极大的安慰。我们不要害怕重复,特别是读书。
当代土耳其电影导演锡兰的电影就是有关人生「重复」概念的最佳诠释者,他最欣赏的作家是十九世纪末俄罗斯以短篇小说和戏剧闻名于世的契诃夫,他把《五月的云》一片献给他,事实上契诃夫也是「重复」概念的拥护者,他们不时流露对过去记忆的厌恶,正如普希金那「不堪回首」的咒骂,却颇能领略此时此刻握在手上的「重复」生活。在契诃夫笔下,从来没有一个角色曾经好好生活过,他们最终都沦为生活的挫败者,然而,谁又是生活的成功者?只有挫败的人生才让他们珍惜眼下的重复的生活。
锡兰谈到他在《安那托利亚往事》一片中的法医,法医濒临退休时刻,他对检察官说他过去三十年来,每天「重复」和「不厌其烦」解剖死人尸体,这种事情总要有人做,如今要退休了,却感到眷恋,他愿意再干二十年。
检察官说:你以为我摸过的尸体会比你少吗?我每天要处理多少狗屁倒灶的事情,好,我愿意和你一样,再重复干二十年。人只有走到人生一个关键的地步,才能深刻体会到,原来人的生活是一场重复,甚么荣华富贵和光辉灿烂,都是一场虚幻,但愿阿拉再赐我二十年的生命,我愿意每天都过一样的重复生活,这才是真正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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