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是什么味道?除了淡淡的咸加上丁点的腥,还夹着溼地的土味。这种特殊地带的气息,从我住到海边的古镇后,感受就特别深。不仅如此,海风中掺杂的庙宇香火,在风中盘旋着四百多年来的时光烟尘,连空气都充满浓浓的歷史古味。
学生时代,寒暑假都寄宿在鹿港的伯父家。伯父住在街尾靠近鹿港溪的路上,它有个非常美的路名叫「青云路」。每年十一月开始,从台湾海峡吹进来的风,经过海滨低地及潮埔地,经过冲积平原往古镇狂啸而来,如风管效应,吹得整座小镇都在震动,故有九降风之称。曾经写过一篇有关青云路的文字:
「下了车,步行到街尾的新兴街,其实它更像狭窄的小巷弄,曲折蜿蜒…。风一阵紧似一阵,从远方叉路口的青云路吹来,吹得我屈身弯腰低眉,吹得两旁的平房低矮,低到我的视线下。尤其夜幕来袭,那鬼哭神号般的呼呼风声,教我毛骨悚然…。」在家家户户紧密门扉的小路上,灯光昏暗,杳无人迹。这时,多么希望有个人出现,就算只是背影,也是心安。
有几次,发现前面一名应该是和我同站下车,身穿彰中制服的男生,在强风中躬身疾行,我加快脚步紧跟在后。一个转弯拐进没有路灯,只有少许残墙败舍散落的青云路。他越走越快,最后消失在一户瓦屋里。北风此时更加肆虐嚎哭,黑暗中我没命地跑起来,直到看见伯父家微弱的灯光。
几年后,我们进入到不同的学校。暑假,我和那男生巧认识,在隔壁邻居他堂弟家。但我没告诉他,有几个夜黑风高的晚上,曾经如何紧追在他后头。
读艾伦.狄波顿《我谈的那场恋爱》,「我们为存在赋予意义,让时间产生原来没有的叙事特质。…天上的神意似乎就已经精巧地调整我们的轨道,让我们有一天可以在巴黎飞伦敦的班机上相遇。」
许多年后想起,如果我的人生也有这样的轨道,可能就是那条两旁尽是卖棺材或神桌木雕、深邃幽暗狂风咆哮的小路。
好在我并未将他从毫无察觉的「邂逅」,如狄波顿描述的一样,幻化成有目的的事件,为自己的人生附加不合理的因果论。世上任何事都可任由自己相信,就像狄波顿所言,「我们的人生与爱情若没有上天旨意的主导,我们是会焦虑的。」但我从不认为那条「轨道」是上天的旨意。因为最终,我们还是没走到同一条道路。
记忆中,从未收过这男生的任何书信。他邀约的方式,总是简单而直接,伴着阳光般的笑容出现,让人不忍拒绝的坐上他的摩托车,一起追风奔驰而去。海风强灌进喉咙,带着王功渔港特产的虾猴与牡蛎的气味,带着台湾海峡风驰电掣,迎头照面而来的尘沙。
这座古镇到处充满海味,卖虾猴的小贩环绕着天后宫、玉珍斋、菜市场;卖蚵仔捻、虾丸汤的店家,从街头开到街尾。一次,看完电影出来,我们走入一家小吃店,各叫了一碗虾丸汤、蚵仔捻。橙色的虾丸,配上翠绿小葱花;有如古镇建筑的精致典雅,连小吃都精巧,还散发缕缕诱人的香气。
「蚵仔捻」是这个古镇特有的美味,「捻」字根据辞典的解释,具有用手指搓揉之意。让我想起古人,比喻作诗之难,「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鬚」。古镇先人文采辈出,想来取名「蚵仔捻」,其意是象徵附与此地特产蚵仔最高的期待,盼经由手「捻」的工序,变身海味的灵魂之最。
因此「蚵仔捻」是每一颗牡蛎,经过地瓜粉与手指的搓揉,再一一排列置放在汤头滚滚的大铁锅上边缘,加以炙热。当地瓜粉和蚵仔遇热粘稠一起,再以锅铲将铁锅上缘,已经捻过的蚵仔,轻轻推入滚烫的汤头里。这样的「蚵仔捻」被地瓜粉锁住鲜美,入口即是饱满的海味。
我们也曾买过蚵嗲,老板在木柄铁杓里加入麵粉蛋液垫底,再依序放入高丽菜丝、韭菜末、肉末、蚵仔,最后再倒入麵粉浆,入油锅炸熟。此时香热四溢,外酥内腴。带着买来的蚵嗲,我们一路走到溪岸边,坐在杨柳低垂,绿草如茵的堤岸上,一边吃着,一边看着溪流尽处的夕阳。年轻的岁月,犹如满天彩霞般虹霓霞辉。
吃完蚵嗲,有时我们静静坐着,什么也不说。有些话说了,怕什么也捉不住。只管盯着潺潺而去的水流,任凭海风从鹿港溪口,一路壮烈的呼啸而来,犹如预告即将逝去的青春。
那时的我们,不懂爱情。年轻的浪漫像一则神话与幻想,就像狄波顿从一连串巧合事件算出的机率,他与爱人的相遇「只是一场意外,只是一种五千八百四十点八二分之一的或然率」。那么,我和这男孩的相遇,是一场意料还是意外?其或然率是多少?我曾困惑。狄波顿反省,既然只是或然率的问题,他最大的错误,就是把爱别人的宿命,当成是去爱某人的宿命。而真正的宿命,是我们逃不过的爱情,而非某人。
那年夏天特别燠热,阳光男孩常在傍晚时分骑着脚踏车,出现在伯父家门前,带着招牌笑容。尔后,我们走过鱼池,绕过鸭寮,经过福陆桥,桥下是水域宽阔的鹿港溪,其实它更像一条大河。河上的摸蚬人家乘着竹筏,竹筏旁以铁鉤勾住一个大铝盆。大概摸熟了,知道何处水浅,索性跳进河里露出一颗头颅,形成一幅独特的画面。岸边几个洗衣的妇女,不时传来清脆的笑语声。古镇不仅庙宇老,连生活也彷佛沉浸在泛黄的时光里。
虽是黄昏,海水经过白天烈日的蒸发,炽热的气流不仅扑向老镇,也衝向鹿港溪而来。带着海藻砂石经太阳炙烤过的海腥味,带着老镇被时光锈蚀过的气味。这样混合的气息,近年来常在梦中出现。梦是一种潜意识里庞杂的情报,所赋予的关联通常以景物、人物出现。而我的梦,竟只是一团海的气味,停留一个遥远的时空。
当然,梦里的海味,偶尔也会戏剧性的出现阳光男孩。几十年过去了,他没有老去,还是那个年轻的样子,依然穿着短裤,双腿岔开跨坐在脚踏车上,对着我笑。虽然笑起来的眼睛依然如过去,瞇成一条缝隙,我还是从那一点的隙缝中,看见了那年夏天遗落的讯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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