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包能不能代替礼物?」这是一道辩题,有些落俗悖时,令人好奇这样的题目如何辩论得精彩。
一个辩论性质的综艺节目正播着,我在路过电视机时停了脚步,起初直觉支持反方──「红包不能代替礼物」,送礼检验彼此相识深浅,以及心思细腻或马虎,应亲力而为。送钱总有免去思考斟酌的简便感,论诚意与情调,似乎非上策。乍见是道简单的「重钱」与「重情」的选择题,但后来我给自己翻了案,在正方辩士提出一个亲身经验而得的观点后。
那位辩士所提的支持论点是「分子钱」。
「分子钱」是中国用词,相近我们的红白包礼俗。凡遇上乔迁、成家、生子、病重、命终归天,亲友们送来的钱,称为分子钱。这几项人生大事都是需要花费金钱的关口,送钱为当事亲友的手头添宽裕,有个情意温厚的动词叫「随分子」。
正方辩士在美国苦读博士学位时,生活费经常吃紧,一次亲戚游美顺道拜访,临别时给了些钱,为留学的她随分子。那分子钱让她好几顿饭能稍随心意选择,能吃想吃的、能吃好吃的。对她来说,金钱可以是礼物,它虽不是精挑细选的独特赠礼,却让受赠者荷包暂时丰厚,在短缺之处有了选择的自由。
「送钱就是送自由」结语中,正方辩士将红包直译为钱,再让市侩铜味的钱财与温笃相挺的人情之间有了接驳。瞬间,我忆及许多。
结婚前后,收过父母亲的大红包,都是撑得紧紧实实的一袋子,没法轻易抽出其中一张钞票来。一次是婚宴前一晚。父母亲北上入住饭店,好应付隔天繁复的婚事流程。晚餐后送父母回房,妈妈从包里拿出一长方块的钱塞我手心,红纸包着,说是给隔天酒席备用。
旧时,我们南部人嫁娶,婚宴为男方主场,女方则归寧日宴客。现下为简化仪式,常见男女双方合办喜宴。但我方家族长辈与亲友住南部多,我们照旧俗,婚宴与归寧在南北两地各自做主办理。所以婚宴当日皆为夫家宾客,唯有几个桌次是为我的北部同学、同事所设,父母亲给我的那一袋钱,就是为这几桌准备的。
婚宴设于五星饭店,两老早早向我询问一桌菜肴选何等价位,原来是担心我收得的礼金不足打平酒席餐费。我刻意说笑,怎么这样看轻我朋友们的经济能力,况且不足我也能打点。但推推托托后,那一长方块钱还是落入我手。一辈子生活在乡间、话语憨直、穿用简朴、习于视己为无才之辈的父亲母亲,在某些关键时刻总有预先设想的周到,尤其用钱方面。
另一回,在我初为人母的坐月子期间。父母亲殷殷切切北上,来看看我和孩子,返回台南前,一袋钱又递了过来。一如往常,父亲不作声,他脸上的话通常藉母亲的口来说:「没能亲自帮妳坐月子,给妳一个红包,该买的、该吃的别省。」
当时我与先生工作稳定、经济无虞,不过存款确实也无多,毕竟成家前刚买了房、婚后即有了孩子。过往挣钱只需计数自身花用,现在房贷与育儿费用成为固定支出,那是维护一个家庭醒目而有感的条件。那一袋钱等同我几个月薪水,且是赠予、不必归还,预算顿时松缓,心头也是。
回头思忖,我一直都是被富着养的女儿,非家境优渥之由,也不是父母亲拥有「穷养儿,富养女」的概念,他们只是直观的把自己曾经的贫匮寒伧,尽可能在孩子身上憨憨厚厚的全额补足,有时还补过了头。
我与哥哥、妹妹,横跨九年寒暑相继出生。在我懂事有记忆时,家中经济已有稳定基础且略为宽绰。父母亲在传统市场外围经营店铺,贩卖鸡鸭肉,生熟皆有。
学校教了加减运算后,站柜台收钱找钱成了我练习算数的测验所,有时客人还给变化题型,他补差额、我找整数。我从小见惯了柜台满抽屉的千元、百元钞,尤其逢年过节,当钞票多到阻碍收找钱时,就抽一个两斤红白塑胶提袋,把钱大把抓起塞入,袋口束紧后往后方家里搁,好像也无特别藏放,赶紧回头应付生意,待有空再点数。
那抽屉的纸钞与硬币,在收钱与找钱之间,难免沾染鸡鸭肉血水。拿来找钱给客人时,见过客人为难的眼神。曾有客人不接手,唤我更替一张乾净的,也有客人神情纠结,以手指捏着快步离开,也许到下一摊商尽早花用。眼见这些脸色表情,我心里同时冒发抱歉之感,以及一股赧于招认的沉沉愠火。
自小学起,每天上学前跟父母亲喊声「我拿钱哦!」便自己拖出抽屉领取餐费或零用钱,届时我会在柜台站一会儿时间,在钞票与硬币中翻找,挑选比较乾净的放入我的钱包,有时候我会内心尷尬又衝突地想起客人无奈的面容。面对那抽屉里养育我生长、包办我们家庭开销的现金,我一面挑拣提领、一面背离远行。
「去公司上班」与「不是去公司上班」,年幼时这曾是我对世间所有工作的分类。父母是后者,我自许必定要成为前者。原因除了见证父母工作上的体力辛劳,与工作环境的不甚洁净,也受电视剧洗脑,想像身着正装,坐拥一处 partition小天地,凭藉脑力为生,着实体面得多。工作获取的薪资会成为银行户头里的数字,不再沾抹丝丝血水,庶几高尚优雅。成年之后立足回望,那是一个在市场边长大的孩子,对现实多么愚拙的认知和推敲。
大学毕业,如愿任职于「公司」,两年歷练后计划赴英进修,母亲支持,父亲默默无语,他对小孩的安全总是过度担忧,即使那时我已二十五、六。为留我在身边,父亲试图将留学学费与生活费立刻计算为一笔整数存入我的帐户,随我自理运用,做为交换条件。金钱对他是保障,对于我要学歷不要现金,他视我不知世事崎岖艰鉅,质问我回国后多久时间学费能回本?而对于父亲想用金钱劝退我的学业,我视他不明知识是力量在这文明世界运作的成规。
然而说到底处,我俩都在自己的匮乏不安处,自我填补。
「到了我二十岁,我们家还是穷。」这是父亲惯常谈论自己的起手式,表达那个穷法不合理也不可思议。父亲是长子,有五个妹妹、一个弟弟。父亲说小学时候经常因为积欠学费遭师长罚站。唯有一年,遇上一位不催学费的老师,他才有机会坐在教室安心上课。那一年,成绩非常好。然而家庭食指浩繁,父亲小学毕业后没能再上中学。和许多上一代人家中长子、长女的故事一样,在还是孩子的年纪,就被催促着成为一个大人,担起养家责任,也一路驮负着「欠栽培」的遗憾到年老。
有一个故事父亲说过无数次。小学毕业后阿嬷给他找了一个工作,他得在夜里独留鸭寮看守鸭群。而鸭寮旁是乱葬岗,父亲说有时白天看着送葬队伍抬棺前来,棺柩暂放定位,覆盖修饰的工事在傍晚即停,待隔日接续。当天晚上远望那口墓地,他极其惊慌恐惧。有一回等不及天亮,年幼的父亲装病逃回家,遭来一顿责。
骂后,鸭寮还是得回。也许,维持家庭生计,向来都不是件可以选择的事。而无论父亲几许年纪谈起这分害怕,我都见着了那位惶恐无助的十三岁少年。
关于穷苦,缠繫于父亲心上的,也许酸楚屈辱多于贫穷本身。父亲服兵役时,每月薪资多数交由阿嬷作家用,有次请假回家参加好友婚宴,怎么也料想不到,家里凑合不出一个红包的钱来,喜宴没去成,好朋友也没有了。我曾不解,缺席婚礼与失去挚友如何因果相连,随年纪增长,捉摸了稍多人情世故与生之为难,大抵能明白,是父亲甩手把友谊丢弃的。那是一种选择,选择不再面对自己的穷困被旁人瞧见,甚或体谅。尤其是体谅,那让人尊严暗去。我认识父亲是这样性格的人。
多年之后,姑姑叔叔们离家自立,父亲卸下长兄重责。与母亲成家后,执拗而勤奋的为自己的家庭工作、赚钱、储蓄。
七、八O年代,经济起飞、百业兴旺,传统市场的生意是能养家活口且积存资产的行业。几年下来,父母亲先买了店面、再买了一处住家,存款也丰沛起来。
父亲终究以其勤勉努力,积累了稳健积蓄,足以安心度日、携扶年少时困窘垂首的自己,也从此信任金钱无比实用的价值。我则站在父母亲建造的稳固根基,有恃无恐的一路前进,完成学业、升迁、进修,企盼翻过摊商为生的那一页,抵达人生的亮面。
前些年,两个孩子渐长,我与先生计划换置空间更大的屋房,当时自备款尚有缺口,于是向父母亲周转。虽然很快的在资金调度后归还,但在还款前,鲜少主动联络的父亲拨来了电话,他要我从借款金额里留下一百万,不用还。
一百万并不是一笔巨大的金额,比对当年在英国修习硕士学位的花费都不足够,但我心里有底,它如何拉宽了当下我们在经济上的运筹,它给了我心理上的从容。
这突然降临的宽阔余裕很是熟悉,是喜宴前的那迭钱、也是坐月子期间的那袋钱。
它们来自同一个抽屉,那血水斑斑、受客人厌弃、而我也曾暗地里睥睨相对的那个抽屉。
在后来的那些年,我不知道父亲是否能认同,我当年执意出国进修的坚持。
而我虽不后悔,却务实地体悟父亲当年寧可把钱直接给我、也不乐见我前去英国就学的担忧。实际上,我的确没能把学费从工作的报酬中积存回来,我在孩子出生后便回归家庭专职育儿,家庭开销进入单薪支配后,始与金钱缠缚交手,知晓其中的现实与锋利。尚且,直至今日,我仍从未有能力,以大笔金钱助益于谁,如同父母轻手轻脚即可用过去辛劳下的人生积累,赠予自由与选择给早已成年的我。
父亲从贫困到有余,我从有余出发,在二十九个年头差距的生活条件下,金钱于我们俩的意义曾经各据一方。直到自己行至中年,蹚过款款艰涩起伏,回望父亲对财钱的倚重,现下是明白了。那曾不入我心的金钱与数字,是我一双憨厚父母对孩子适时的挺护,可以量化的叫作钱,无法量化的是爱、是尊严、是保障、是自由,是不让你委屈的体面。实属养育之责,也已然超越养育之责,父母给孩子随了大半辈子的分子钱。
站着、看着,辩论比赛结束。
「红包能不能代替礼物?」是我大意,浅看了这道题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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