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我会走进那条已锈蚀的倾斜......
旧家坐落于都会区紧邻喧嚣大马路旁。三十年的四层楼公寓,地下室至二楼是家族所经营的企业,四楼是伯母家,我家则位于三楼。在高楼环伺下的住办合一透天屋有种人面兽身的幻奇之感;说门面,弄不清是公司大门还是家门,住在蛋黄特区却羡慕起巷弄内的老住宅。
突兀的塑胶红扶手,狭长阶梯有如高陡斜坡一径通往各楼层。斜坡上人来人往上下楼,出门,办公,返家,故每当听闻啪啪声就能臆测是谁上楼。爸爸疾步匆匆,妹妹高跟鞋铿锵轻盈,弟弟球鞋夹有沙砾摩擦感,伯母步履疲惫,与一串铃铛摇曳而上的小侄儿们。白天还能听到办公室员工于楼梯口招呼寒暄,到了晚上则是一片寂静。
斜坡上也发生过一些荒唐事。在我懵懂幼年时,二楼办公室有位长髮妖娆的女会计,常与爸在斜坡交会时互递眉目,偶有欢快的追逐游戏,我以为爸也嗜玩老鹰抓小鸡。少女时,我曾目睹妈奋力地拉住爸的情人,不让她走出楼梯口。年轻女子像受到惊吓羽毛散乱欲逃之鸟。妈喃喃咒骂着模糊语句,抬头对我喊:「还站在那干嘛,快来帮忙!」
远远地,爸在一旁轻狎戏谑地笑看这出闹剧。我怯懦伫于斜坡高处。爸永远保持艷丽。比玫瑰还要娇嫩的昂扬艳丽。我始终困惑这邪魅如鬼的笑是如何捉弄妈,这与商场上自诩「精明正派」形成强烈的对照。自称才子,世界上最好的父亲为何是这般行事?
家已被爸撕扯得破碎,有时妈会神经质地在一楼盘桓,像在防范随时会闯入的不速之客,将这颓圮的婚姻彻底劫去,她只能紧抓孩子在汪洋中漫无目地飘浮。
我总是想逃。
家族企业创始人伯父积劳成疾,中年即仙逝。爸横夺经营权,却是任用亲信,紧抓权力不放。由于他的食古不化跟不上时代变迁,企业营运每况愈下。公司末期,他镇日忙于周转借款,卖完各处楼房与祖父生前最珍视的柑仔园,最终仅余这座老宅。爸环岛出差急于销货收款,返家后再熬夜书下一封封诉状,好不容易解决了一回又来一次。存亡之秋,爸愁眉不展,他总在子夜于斜坡来回踅步,不知老楼到底还能撑多久。当法院拍卖信函寄来,老宅终于沦陷,爬了三十载的斜坡已夷为歷史。
我曾在梦里走近那阒暗无光的家。摸黑上楼,散出滞郁的气味。探入每格巢穴,爸桌上未完成的文件,日记本又精彩记载哪几位情人,客厅沙发有弟放课后的书包。拐进爸宴客、饮酒、写诗的热闹餐室,我轻声呼唤,没有妈的喝骂声与疯狂的爸,没有缠绕的恩怨令人颤栗的家族危机。踏足每一阶爱憎的颠簸,眼与腿随之酸楚。斜坡如潺潺之河记载了家族兴衰,随着雄壮的企业歌声扬起,楼梯扶手滴下一滩鲜红。
与丈夫在祭拜父母后信步走在斜坡小径,过往的高楼譬若巨大的海市蜃楼般如樱雪潺潺飘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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