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理时,该如何为自己无法下筷的菜色调味?
奶奶虔敬茹素近五十年,却能蒸炖炒炸各式荤菜,从不出错,于此我始终困惑。若非亲自试吃,究竟怎样判断酸甜咸淡,酱醋轻重?尤其肉类料理,下盐时机至关紧要,落太早肉质变硬收缩,落太晚咸味只在表皮漂流,全无渗透。
从小学到高一,我带了奶奶十年便当。即使经蒸饭箱水气摧残,盒中米饭仍粒粒分明,萝卜丝牛肉、乾煎带鱼、芹菜炒小管各安其所,搭配外婆都称讚的滷里脊肉,再以金黄酥脆的荷包蛋收尾。这位锅铲前一丝不苟的专案经理,对于料理的精微差异,难道全凭想像越过?
「妈妈中年以后才开始吃素哦。刚结婚时下班早,我常溜进厨房帮手,她也会叫我尝尝够不够咸。」母亲忽然探头说。
原来如此。若非那一年整理旧照片,很难想像不加班的母亲,不吃素的奶奶,彷佛她们不曾拥有青春岁月,开天辟地以来,就是我幼年所见面容。老公寓的厨房阳台叶影幽深,饭厅却一片敞亮,框在拼花地板和深邃木门间,奶奶朝气而忙碌的身影,日后回顾,更多是愧疚的画像。
高一那年夏天,母亲昂首从千人职场回到一人厨房,人前没有流一滴眼泪,却仍经常被盐摆一道:少油少盐过于寡淡,便当盖掀开不时水漫金山。待我们终于脱口称讚「妈妳煮得好像奶奶」时,母亲已端出一盘又一盘红烧鱼、酱烧茄子、辣炒豆乾,奶奶的厨艺和外婆的记忆,都在母亲的餐桌留了下来。
迴避厨房多年,第一次为奶奶下厨,是她离开我们之后。
「妈妈信佛信得那么虔诚,这七七四十九天,我们来为她吃全素吧,」母亲说。中阴期为亡者做功德,葱蒜蛋都不能吃,比奶奶生前吃的素还要严,还不容出错。
外食困扰数日,我才如梦初醒,上网寻来松子野菇炖饭食谱,自己煮。当我从氤氲厨房走出,餐桌另一端,母亲忽已长成幼年记忆里奶奶的年纪,一脸期待。
奶奶不曾要求母亲,成为巧手细致的媳妇;母亲也不曾要求我,成为能干俐落的女儿。那一桌菜,咸淡酸辣都有自己的位置,都能涵容。
那一餐我煮得很清淡,既然尚能落泪,就无需下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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