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不只一次问我,为何总是随身挂着沉重包包,彷佛顷刻将离家出走?
我大概是那种不信老天也不信自己的人,身为怕热怕冷怕风怕雨的女子,怎么和这位手机钥匙皮夹一捞便潇洒出门的男子吐露担忧?
沉甸甸的包包在身上如蜗牛壳,温水瓶、渔夫帽、折伞、薄风衣,甚至束口袋里置有折迭妥善的围脖,随时满足需求方才安心。我是夏日躲在荷叶下的蛙,冬日仅愿露出一点手腕脚踝的绵羊,身躯如蜗牛拖沓黏液,缓慢背着我的壳移动。
我信气象预报也不过于相信,最终只能信自己的体感,逐渐活成出门总把半个抽屉背在身上的都市女子。
绝大多数女子如我,寧可白得像鬼,也不愿加深一点色阶晒出斑来。紫外线或降雨机率,手机APP或网路随处可查询,各县市乡镇逐三小时逐日甚至一周预报,换来的数字,尚未至乡下生活的我,曾经深信不疑。
来到此地后,我才发觉,蜗牛时尚算什么东西?
近年来已换成领口呈荷叶状的旧T恤,旧长裤裁掉裤管诞生了工作裤,甚至之前上瑜珈课弹性六分裤适于伸缩最是合宜,因疫情不能跟随旅行的宽大草帽,也化为去菜园拔草或松土时遮住火辣艷阳的顶上凉伞。
儘管并非娴熟农事的合格农妇,这副装扮至少在乡间小路放眼看去有几分阿桑款式,相信不会有人反对我的说法。不过,方圆一公里内,除却那位驼腰背对我整理叶菜的农夫,杳无人迹,这里的确不需要任何时尚。
这么一说,自乡村生活这几年,半个抽屉重量的随身大包已许久不復见。
趁着春末,体感尚未发展为蒸笼热包子,我抓紧时间蹲在网室里松松草莓丛的土。先是摘去腐烂枝叶,挑出有强壮母株走茎的分株,一株变三株,三株变六株,目前网室约三十几株分支都是等差级数变化而来,但是草莓只宜娇生惯养,算不上CP值高的作物,经常几日大雨,果实就趴倒在泥泞里软烂到底。
「咦?你不是刚种了菜苗,气象预报说,接下来几天都不是好天气。」我疑惑问J,他正在为刚播下的高丽菜苗洒水。
「气象预报哪能相信,即使显示这里50%降雨,范围这么大,我们可能就是另外50%的不下雨的天气。」语气淡然的J,总有本事让凡事必问的我成为愚妇。
气象预报经常在五天前急切预警,外套长袖棉被不要急着收,周末还有一波锋面,尤其云雨包集中在北部,严防连续强降雨……每小时轮番轰炸的预报,彷如全国人民皆是健忘者,不断提醒大雨将至、人车皆要闪避啊。
「如果是70%降雨呢?」我不相信J,此刻却相信气象预报继续追问。
J停下拍打雨鞋沾土的手,直起身子眺望远方的山峦说,「妳看,今天云层很厚降雨机率是40%,要看天象啊。下午就是下雨的那40%,我们得了半日好天气,早上正是不会下雨的60%。」
这个说法,姑且按下不表,过完半日,再来验收正确答案。
先去洗晾床单,刷了球鞋,顺带将受潮的旧书放在二楼有阳光爬进来的地板上做了半天日光浴,吃完菜园里摘的葱拌麵,最后还有一点春日草莓,削去送给因蚂蚁而产生的空洞,装满一瓷碗,泡上门口採摘的几枚薄荷冲杯茶,这是我的乡村休足时间。
就着昨天没看完的小说,端把有靠背的椅子摆在二楼阳台门口,饱腹,有风,有天光,小说翻不了下一页,不久眼皮开始沉重。
吚--歪--吚--歪--
窗外竹林发出老旧门片开关声响,钻进耳畔像是即将发生可怕事件的衬底配乐,一阵凉风吹来,细细痒痒的什么飞到手臂上,蓦地,我想到那40%终于来了。
我即刻从椅子上弹跳起来,衝到阳台朝着菜园里的J大叫──下雨啦──
余下这半日,整个菜园垄罩着毛毛细雨,那种淋一下也不会溼身的雨。J仍不得閒,他忙着拔草疏苗也加披一层木板在鸡舍上方,即便是雨天,仍然搬运土石圈地或修整围篱,无限孳生的农事不可能因小风小雨而暂停。
春日仍料峭,上下浮动的气温,让节气不甚真实。我抱着待换的被套,摸摸羊毛被胎彷佛团团棉絮都偷偷含着水气,或许认真拧一拧将要出汗,这里实在太溼了。我喃喃指着APP显示的90%溼度给J看。
「根本不需要看APP的溼度,只要吹南风,整栋房子连地板都是溼的,乾布怎么擦都没用,这就是梅雨天气。」
或许是长年待在建筑物或地底捷运,城市生活日久,对季节真切变化,有时需要想像真实的天气究竟如何。在乡村,却能看见佛手瓜抽出新芽蔓藤攀上枝桠不自觉发出,啊,是小满的节气了。
「欸,明明节气才小满,就这么热,真的做不了事。」这阵子,总是才摘几个甜椒和拔些四季豆,我就揣着小桶准备走回农舍躲太阳。
「不是像妳这样躲着太阳做事啦。等妳起床,鸡都叫到生气了。」
「欸,我昨天赶稿赶到半夜……不过现在鸡怎么叫,我的确都听不见了。」
「真的,鸡都放弃妳了。天气越来越热,我现在改成五点起床去菜园喂喂鸡收收蛋,八九点来吃早餐,再去地下室整理工具,吃完电锅里蒸煮的糯玉米,结束午餐开始午睡,睡到太阳晒不到床边,再去打扫鸡舍菜园随便做点事,拔些地瓜叶来做晚餐,夏天只能求个起早赶晚的效率。」
「你随便做做的事,我怎么随便也做不到。住在这里,真是看老天爷脸色,连气象预报都不能相信,这么辛苦,付出根本不符合收穫啊。」
「拜托,妳去问问隔壁老农,谁跟妳一样小鼻子小眼睛算术啊。妳看喔,像是红心芭乐整棵树结果量,扣除落果,再疏果,送给虫吃的,收成后能吃的果子其实不多。但是,果树就是这样,从树苗到长大结果都要花两三年,不能因为不符成本就不种啊。」
他的意思就是这菜园注定是亏本生意,而且是精算不得的数学,我实在无法想像说出这话是往日掌握金融系统分析的J。
后来,有位娴熟预估气象局降雨机率的专业人士跟我说,倘若是40%,是指这个地区有一半左右的面积会被雨水覆盖,而不是这时段有四成机率会下雨。
以往在城市生活对季节的变化,只有冷热风雨,在这里却能真切地因为农作物抽出新芽蔓藤攀上枝桠而发出,啊,这么快又迎来立夏了。
如何精确计算降雨好像也不重要了。只要连续下雨的日子,J总是在家里整理农具和种子,我则拾起尚未完结的散文继续阅读,跟着雨而来的溼气,一点一滴攀附在家中各个角落,挂在屋内数日不见乾爽的衣物,我得赶紧整烫再收纳整齐。
晚间将手揉杂粮麵包送进烤箱后,得一空檔,我依着门廊感受庭院因着节气的细微变化,微风送来草叶夹杂水气的清新气息。兴致一来,我套着短筒雨鞋踢着小水漥,一面抓抓小腿肚挥走恶狠小黑蚊,记起晚餐的鱼骨残肉尚未倒在门口的猫碗,附近胖橘猫晚点会来吃点心呢。
前院草丛青蛙呱呱絮絮,彷佛仲夏夜之梦,昨日早晚还得披件薄衣,今日就走进亮晃晃的夏天。
J在二楼喊着,记得上楼时锁上大门关灯。只有40%降雨机率的这一天就这样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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