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在用餐时,最能看出脾性。古人有「箪食瓢饮,不改其乐」之澹泊明志,亦有「盖聚物之夭美,以养吾之老饕」之纵情恣意。子曰:「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食无求饱固然能够反映君子的自我要求,食而求饱者,大概也只是忠于本性,孔老夫子实在不须太过责难。袁枚作「随园食单」详载调和鼎鼐之道,身体力行「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亦无碍其人饱腹与饱学兼备。
据说「下次一起吃饭」若出自北部人之口,通常旨在敷衍逐客;然而对于我们中南部人而言,邀人共食多半别有几分延续情谊的心思在,剩下的几分则是基于推广地方美食的国民义务。庆幸王子猷是雪夜访戴而非访台南人,否则恐怕至今仍施施然在巷陌间鼓腹而游,哪里还能留下「乘兴而来,兴尽而返」的美谈?「我欲携壶就君饮」的古人遗风尚在现代流传,身为纯种台湾人,于公司同事既有「百年修得同船渡」的缘分,岂有拒绝相约订购饮料之自由?街衢上茶行林立,不是没有道理。
饮食男女向来为人生大事,「先天之本」既已难以动摇,「后天之本」焉可等閒视之。对饮膳要求最严最慎者,除了良庖名厨,莫过于妊妇。女子怀胎时,对特定料理之欲望往往突如其来,若求之不得,则辗转反侧,寤寐思服,算是为孩儿生父设下的九九八十一难之一。我于燕梦徵兰时未尝有此任性,少数的两次发作也不甚剧烈,但皆是由于怀念儿时滋味所起。其一是父亲的鲔鱼沙拉酱,其二是母亲的肉臊。鲔鱼沙拉酱酱如其名,乃是以罐头鲔鱼肉为主体,按特定比例(或许也不那么特定)掺入洋葱碎、美乃滋、黑胡椒,搅匀即成。食材平实易得,难得的是老父亲一骑红尘奉送到府,竟仅为了女儿一笑(也可能是为了外孙)。
母亲听闻我欲吃肉臊,只应了声「好。」便从容应战,顷刻间运筹帷幄,点兵派将,下令父亲赶赴菜市拣购材料、令舍弟掌勺,并敦嘱孕中不可添加米酒。不一会儿,满室生香,腴瘦适中的猪绞肉、香菇碎、红葱头以及若干滷蛋在锅中泛起熟悉的油光,见者无不心醉。肉臊既得,不能忘记米饭,礼记记载:「煎醢,加于陆稻上,沃之以膏曰淳熬。」雪白的米饭与琥珀色酱汁自古以来不可分割,也决计不可屈于健康考量,而以糙米饭充数。张季鹰因莼羹鲈脍而命驾归乡,如今我也因肉臊回家团聚,这才终于明白什么叫「牵肠挂肚」。
冥后波瑟芬妮不过吃了几粒石榴籽,便与冥界缔结了命运。正如母亲拿手的家常菜,至今仍将我与原生家庭密密相繫。尝与舍弟谈及,一自离乡后,竟再不能寻得一道合意的爌肉,无论店家如何远近驰名,酱汁如何甘美浓郁,终究只能入口,不能入心。遥想婴儿甫诞,张嘴就要吃食,母乳遂成为他们通往有情世界最初的接应,也从此使他们非得整天挂在母亲怀里不可。我自为人母后,总是日日有愧,愧于养胎不力,愧于乳哺不足,更愧于副食品不够丰盛营养。也许这是上天藉由脐带默默施予的诅咒,迫使我必须一辈子母子连心,心又连着脾胃,以致惶惶无措。我曾为此尝试入厨主馈,央请外子臂助,将萝卜刨丝,香菇为末,以在来米粉和水拌炒,不加一点佐料,蒸制成萝卜糕两盒。无奈忙了一上午,小食客竟不太捧场,嘴里还喁喁哝哝抱怨不休。只有父亲与外子给足情绪价值,坐下来大啖了一番。父亲感慨地说:「毕竟这是我头一次吃到妳做的菜。」其知足如此。
老子曰:「治大国若烹小鲜。」可见廊庙与五臟庙同等重要。但厨师偶尔烹调失当,至多浪费粮食;衮衮诸公倘若治国无方,危害社稷,使国将不国,那就大大不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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