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出生在1900年,日据时代台南的酒楼世家,因此对吃很是讲究。家庭环境还算优渥的他,除了接受日本教育外,还熟读汉书,因缘际会曾转做中药材商,还开过中医诊所。
外公嫌自己的名字「李海泳」庸俗粗鄙,生了大舅后,他给大舅取名「子文」,期待大舅有如子贡般的瑚琏之器。除了我母亲外,她下面的三个弟弟,每个人的名字中都有个「文」字,并按照山、林、水排序,足见外公非俗人也。
母亲早逝,六岁那年,我由保母处回到外公外婆家,对新环境感到陌生,常无端躲在角落哭泣。有次外公看到,从口袋掏出五毛钱说:「别哭,去买柑仔糖!」这是我第一次拿到一个完整的五角铜板。此后,每逢周日,我就加入领零用钱的行列。
当时的外公,内外孙加起来共十一个,就依大小排队,领不同年龄的零用金。初一的大姐领两元,五年级的二姐领一元五角,当时的我一年级,只领五毛钱。这时的外公,顺便对每名内外孙「品头论足」一番,例如对大表姐说「头髮太长该去剪」、对大表哥说「鼻涕去擦乾净」、对表妹说「指甲太脏太长」、对表弟说「跟你阿母说衣服要洗乾净」……。回想起来,外公真是孙辈最早的军训教官。
外公讲究生活,嫌中药材行兼诊所太忙,就结束营业。另觅当时高雄最热闹的盐埕区新兴街,经营起汤屋,取名「永清浴室」。外公索性把「永清浴室」的经营权交给外婆,自己从此逍遥于盐埕区大沟顶,遍尝大街小巷的美食点心。他唯一的工作,就是上午「永清浴室」营业前的开炉起火。
外公穿着一件灰白的大罩衫,有如《神隐少女》动画影片中的锅炉爷爷。他背后有座如小山高的煤炭堆,他使出大铁铲插入煤堆中,再用右脚使劲的蹬力,接着拉出一大铲煤,送进熊熊烈火的大铁炉里。同时外公启动抽风箱,频频送风,这时大铁炉就轰轰作响。等铁炉火烧旺,他就把剩余的工作交给长工,尔后骑着他的国民车游街去了。
外婆常说,外公是阿舍,有钱人子弟。虽这么说,外婆还是任劳任怨,午餐时间一到,她已做好满桌佳肴,等着外公回来。有天,外公对外婆说,很想念以前自家酒楼的「鸡仔猪肚鱉」和「白菜蟳」。隔天,餐桌上就出现了这两款菜色,外公尝了几口,对外婆说:「这鸡仔猪肚鱉味道不对,没用老母鸡熬汤!」外婆嘆口气道:「你这只嘴实在有够利!」
「永清浴室」的隔壁是间文具行兼杂货店,店门外骑楼下,挂着一颗很大的咖啡色皮球,我每天经过就觉得它在呼唤我:来和我玩。有天,我对老板娘说:「我阿公要买这皮球给我,你先拿下来给我玩。」老板娘二话不说,喜孜孜的递给我。隔天放学回家,阿公当着我的面把皮球戳破。我哭了,但这眼泪并不长,却在心中留下,「未经许可的东西不能拿」的教训!
大舅在回忆他的父亲时,用很纯朴的语言说:「我这条命,是阮阿爸捡回来的!」1942年日本在台湾实施志愿兵制,二十岁的大舅有天走在路上,被日本警察吆喝捉住,接着莫名其妙被送去菲律宾当兵,一星期后家人才得知大舅失踪的真相。
一向被外婆视为阿舍的外公,不知哪来的男子力量,立刻四处奔走,最后买通高层的日本「大人」,查出大舅已被送至吕宋岛。「阮阿爸不知花多少金条!」大舅说,「后来,在吕宋岛的我,被带到附近的渔港,偷偷随着渔船回到高雄港!」「如果不是妳阿公,我应该死在吕宋岛的战场上!」大舅感慨道。
外婆在我八岁那年突然过世,我们姐妹被迫离开外婆家,回到一个没有父亲只有继母的所在,那时的父亲因故滞留海外。外公自知无力照顾我们,离开的那天,刚失去老伴的外公选择避开。舅妈送我们走出「永清浴室」,从袋子里拿出一颗咖啡色的大皮球,对我说:「这是阿公给妳的!」
看到那颗皮球,我并不开心。突然很怀念过去餐桌上,那副放在玻璃水杯里载沉载浮,也想冲出来大吃一顿的外公假牙。只有在吃饭时,外公才把假牙摘下来。我曾指着水杯里的大口假牙问外公:「牙齿不就是要吃饭的吗?」
外公疼惜的说:「我就是怕把它吃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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