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郭品洁(左)时隔多年终于出版新诗集《尼安德塔乐园的嘆息》。(廖禄存摄)
诗人郭品洁(左)时隔多年终于出版新诗集《尼安德塔乐园的嘆息》。(廖禄存摄)

自从二OO三年出版《让我们一起软弱》以来,这二十二年来,郭品洁是是第一次与读者面对面。没有社群媒体帐号的他,在数位时代中遗世而独立。来此之前,郭品洁并不清楚读者的面貌,没有设想过他们读自己的诗是何种感受,更无法想像有人守着报纸副刊,期待再读到一首他的新作。

与谈人曹驭博首先热情地告白,自己是长年的品洁粉。最初,在淡江大学的诗社,郑聿导读了全本《我相信许美静》(蜃楼,二O一O),从短到八行、长到百行以上的形式展现外,内容也将现代诗的常规一一粉碎。那天起──如同在座的读者──时时关注品洁的新作。同名诗作〈我相信许美静〉,驭博认为更胜它所致敬的辛波丝卡〈种种可能〉。在郭品洁擦汗辞却溢美同时喜孜孜地乾咳几声时,驭博继续一一细数过往诗集的特色和改变。并且回到粉丝本色哀怨,总要七八年才等到新诗集,这次又特别感到不同,想问问品洁,最近还好吗?接下来有什么计画吗?

一谈到计画,郭品洁收拾起盪高的心绪,沉稳地说他从来没有写作计画,只有下一首诗在哪里的焦虑。这是他第一次与读者面对面,欣喜之余,满是感激。写得这么地慢,是因为必须反覆斟酌──他引述王文兴:「初稿是天底下最容易不过的事」──直到耳朵放过了自己。新诗集较大的改变在于不再想讨好,将〈万安共和〉放在第一首,藉以表达这几年来因人与人之间的恶而愤怒的心。

「更年期在退化很快/难睡最痛苦」驭博引出〈回诊〉的开头,认为这些以破碎的语言结构所组成的句子十分有趣,很像是他的母亲会脱口而出的话。

如同驭博的解读,这是郭品洁的候诊室观察,他张开耳朵点开手机记事簿一条一条收录流动的,为了缓解久候无奈的絮语。为了期待提早被叫号的奇蹟,却投入了无法回收的时间;固定回诊,老经验的,无法痊癒的品洁,期待着医师别太仓促结束这一回。

必忠街,中正路三百号,《尼安德塔乐园的嘆息》里的路名、住址,看似不起眼,却引起了驭博的注意,认为它们起着关键的作用,必须请品洁说明来验证这样的解读是否正确。

海明威在《战地春梦》里写道:「让人听不下去的字眼实在太多了,以至于到最后,还留有尊严的字眼只剩下地名。」责任,荣誉,牺牲,奉献这些被大写的词汇,对于战争中的人们来说十分窘迫。中性不带任何价值意涵的地理名称,那些渡过的河流,进入的森林,反而具有尊严。你无法称讚,或是贬抑一个住址,它们自被命名、编派后,就是以中性存在。中性地理资讯能中和、缓解诗作里的多愁善感,以免过剩的情绪破坏了诗的架构。另一方面,这些地理资讯,有一天可能会失去意义,在此刻写下,意义就能继续存在。

好比中正路三百号,也许现在还有这个地址,地上物却早已更易,那曾是品洁的一处乐园。小学时居住在一所职校的宿舍区里,学校倒闭后,还住了一段时间,每天要走几公里通学往返。小学毕业那天路过废弃的办公室,品洁目睹了一名悬梁自尽的男人。隔天的地方版报导该男是为情所困。「真正的乐园,是人们已经失去的乐园。」

「乐园,明星,美人」,是《尼安德塔乐园的嘆息》里反覆吸引曹驭博的三个词。乐园令他联想到了《大雄》,鲸向海将医病之间的对话,推往乐园是否真实存在?郭品洁在〈跟塔索说再见〉里有句诗,「做明星别指望按时返航」,曹驭博联想到了文艺復兴晚期受困于精神疾病最终崩溃的的义大利诗人Tasso,在写诗(成为明星)和精神崩溃之间该如何/能否选择?这首诗是以Tasso为蓝本,还是另有所指?

〈跟塔索说再见〉是务必要发表的一首诗,这是为「蜃楼」主事者之一郑圣勋──品洁的贵人──所写的挽歌。塔索是圣勋使用的电子邮件代称,来由没有解释过。二O一六年圣勋不幸在中国重庆去世,直到此刻,对品洁来说,无论身心均是很大的打击。在《字花》的网路杂志《别字》第一期刊载了这首挽歌,特别请来香港前辈诗人饮江读诗。儘管听不懂广东话,郭品洁相信这是最引人动容的朗读,时常点阅聆听,每每带来非常大的安慰。(饮江先生朗读〈跟塔索说再见〉:https://reurl.cc/89aDxb)

在饮江先生完美的诠释结束后,驭博再以〈额叶言〉切开了空气中惆怅的情绪,他认为这首诗实在太酷了,很适合在近年来他和朋友们持续推动的「诗擂臺」上表演。它彷佛像是机械发出的声音,「诶诶诶诶/有有有/额叶言诶有」,从大脑额叶发出的声响自行探讨着事物。

郭品洁自承这是他写诗至今,唯一一字未改,手稿全文照录的作品。「有一天我醒来后,在手机的记事簿里,跳出了这首诗……它的排列、空格等等就如同诗集里所呈现。」严格说来,这不能算是郭品洁写的,是从他的手机记事簿里抄出来的。到底是不是误触,在技术上来说不太可能;仔细读多读几次,看似无意义的句子彷佛诉说着什么。

完成一首诗前,诗人常处于一种「前诗歌状态/前语言状态」,某个东西即将出现,但是我们却无以名之。并非空无一物,而是你不知道该如何去完成它,这对诗人来说,是受尽折磨的时刻。愈写愈多,并不会愈来愈懂得如何写作。

曹驭博认为,额前叶掌控着人的意识,〈额叶言〉像是在谈创作前的意识。写作并不一定是使用语言,也能使用我们的意识。这首诗的末尾两句是「诶/意ㄝ」,意思出现时,诗就结束了。与其说是手机自行书写,倒不如说是潜意识探查诗人创作状态所写下。也反映了讲座开始,郭品洁自承近年来常处于愤怒状态。

品洁的诗集向来都有一篇别出心裁的后记,这次是自引了一场演讲稿,区判了长篇小说和诗歌的主题分别为「背叛」和「变形」。驭博认为背叛是指旧俄小说的主题,至于变形,则要请品洁再为大家说明。

在品洁的观念里,诗歌不是写来让人看懂的(读诗有时比写诗更加困难),诗歌显然并非在表达意念或传达思想,而是语言的最高形式,甚至是人类文明的最高成就。维根斯坦的「边界」说法下,写诗的人的任务就是拓宽世界的边界。我们所经验的现实,其实仅是一个可能的版本;诗歌并非在传达现实,它就是一个事件的过程。写诗最多的时间就是花在删除,因为最容易产生的语言都是既成的,可惜它们并不精确。删除现实经验所提供的语言,就是「变形」。就像品洁的一句诗,「真正重要的事只能用听不懂的话来写」。

没想到第一次面对读者,品洁就是有问必答,倾囊相授。虽然苦行僧的形象不攻自破,但他每每字斟句酌,删除再删除,只为下一首诗搏斗的纯粹写作者印象,已不枉每每望眼欲穿品洁新作的读者苦苦守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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