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东北辽寧农民女作家梁书香的《难忘岁月》书中描述的是一个「四类分子」农民的家属,在农村中经歷种种政治运动的生活情形。梁书香生于1946年东北,直到1980年才离开农村,在农村中完整地度过了毛泽东的时代。由于来自于四类分子(地主、富农、反革命、坏份子,后加上右派,五类。习惯上仍称四类分子)家庭的亲身描述非常少见,本书提供了相当珍贵的阅读与研究价值。笔者在此摘录主要部分,分为两期刊载,以飨读者。--龙城飞于台北芝山岩。

梁书香生于1946年1月辽寧南方的「旅大」(旅顺、大连)地区。旅大在1904州,改用日本年号,到1945年8月中日战争结束,日本占领旅大足足有40年之久。值得注意,「旅大」是军事要塞,并不属于满洲国的辖地。待日本人走了,老毛子(苏联人)来了,苏联红军走了,国民党来了,梁书香父亲梁福新相信了三民主义,参加国民党。梁福新在日本统治东北期间,曾担任地区小学校长。待共产党来了,两党部队在这里展开你死我活的争夺战,中共解放东北以后,梁福新就有了「汉奸」和国民党的两种成分。梁福新被关在村公所,每夜都有人来拷打审问,用皮鞭抽他,用烟头烧他的腋窝。问他:「你跟日本人是什么关系?日本人怎么肯拨款给你盖学堂?」梁书香叙述父亲在土改后变得脆弱,父亲在顺境中干练、果断,把工作干得有声有色,一遇逆境,就不知所措。而母亲比父亲要强得多。土改时,梁书香母亲谁也不商量,把家中的财产如数交给来查封的人,少挨了许多打。土改后,父亲被关,家中一粒粮食也没有,母亲拖着几个孩子四处要饭。打那以后,全家的大事小事都由母亲出面张罗。解放后,梁书香父亲的工作是养蜜蜂,取蜂蜜。

「旅大」地区由于长期封闭,过去一些乡野的老风俗被保留下来。梁书香出生时一声不吭,没有放声大哭,她母亲就着昏暗的煤油灯光看,又是个丫头,就对梁书香父亲说:「没气了,找个筐拐出去,等天亮找人送到山外烧了!」原来,那时,三岁以下的孩子死了没有埋的,都是用谷草卷起来,夹到山外点把火烧了。烧过的死孩子,成了野狗的美味佳肴。烧死孩子时,往往点火的人还没走,周围已围满了等待美餐的野狗,那情景就像天葬场。孩子生得多也死得多,山上几乎每天都能看到烧死孩子的烟火,村里的狗儿们一看见山上冒起烟火,就争先恐后地往那儿奔跑。

但是当时梁书香的父亲没有放弃,倒提着刚出生的梁书香两条腿,朝屁股使劲拍了几下,梁书香终于哇的一声哭起来了,父亲松了一口气,母亲却嘆气,一个小生命的失而復得,意味着她又一轮艰苦哺育女婴的路子开始了。梁书香后来叙述自己的童年:「应该感谢母亲,她没有特别关爱过我,也没有歧视我,我在这个灾难重重的家庭里还是健康活泼地成长起来,而且在我的记忆里,童年时代是我最幸福的一段时光。」这个本来将要丢到山外烧掉的婴儿,日后却是体贴照顾父亲到父亲过世,并且在母亲晚年时接到家里,一直照顾到母亲过世的孝顺女儿。

1957年时梁书香11岁,她回顾从土改以后到1957年,是农村老百姓心中的太平年,虽然这期间发生了好多大事情,像镇反、肃反、三反、五反,这些事跟种田的老百姓没关系。梁书香童年的破灭是在1957年,她说:「1956年以前,阶级斗争还没有人为地强调。」到了1957年夏,毛泽东发动反右派斗争,大规模斗争民主党派以及知识分子,在农村进行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各地的地主富农和父亲那样歷史有问题的人被集中到一起,边劳动边接受社会主义教育。父亲被戴上歷史反革命帽子,是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中的一个。」梁书香父亲到去世,一直是被管制分子,哪儿也不准去。

紧接着1958年4月份,大跃进开始了,各村凡能贴东西的地方都贴满了花花绿绿的标语,「苦干三年,幸福就来临」、「拿出革命干劲来,超英赶美不用十五年」、「只要有决心,粮食亩产超万斤」。人们每天干活不叫干活,叫「会战」,红旗招展,歌声震天,叫号声此起彼伏,每天干活长达十五六个小时。对这场突如其来的大跃进,平民百姓开始感到新鲜、振奋激动,为农村死水般的日子带来了生机和活力,带来了对未来的盼望,既然苦三年幸福就到,谁还不愿意?为解放妇女劳动力,各村都办起公共食堂、托儿所和幼儿园,当时梁书香还在上小学,一律吃住在学校,说这样能脱离家庭私有观念的影响,从小就接受共产主义教育,做共产主义新人。8月,中央指示,剷除资产阶级残余,把自留地和私养牲畜取消。一大片一大片平坦的菜地被铲平,在菜地上面建起土高炉群,过了些日子折腾不出铁,说高炉质量不合格,拆了,再建起一群又一群的土高炉。

大跃进到了1959年,人们的心已经彻底地冷却了,对天天喊叫在口头上的共产主义已彻底失望。公共食堂每况愈下,粮食越来越少,每顿饭只能维持半饱。1959年中,中央发现状况严重,赶紧放松政策,让农民有生产积极性。可是基层的共产风还在继续刮,大跃进还在搞,反起了右倾,谁稍有抵触情绪,谁就是右倾。1960年春天,生产队的公共食堂就断炊了,食堂没有粮食,便把难题踢给了老百姓,叫老百姓自己回家想办法。1960年秋天,各村的公共食堂解散了,托儿所和幼儿园停办了,小学生早不在学校住宿了。老百姓能有什么办法,一连两年,生产队的粮食除了上缴,其余的都徵集在公共食堂里,公共食堂无米下锅,老百姓家又往哪里去生粮食?

1960年冬天,梁书香中说「村村户户又分开了自留地和菜园地,这是社员的救命地。饥饿的百姓对长满荒草的白茫茫的田野,对集体什么时候能恢復生产力已失去信心,他们把所有的希望,把有限的一点力气全部投放到开荒地和自留地上。种自留地最好栽地瓜。所以栽地瓜季节一到,家家户户虽都喝着清菜汤,还是到自留地里拚命地深耕细作。」中央要求给足5%的自留地,农民在原有分到土地上5%的部分耕种求活。在饥荒达对巅峰时,生产队还没有开始给社员发放救济粮,大部分社员家已粮尽菜罄,村里不断有人走黄泉路,大家在天寒地冻中上山挖田鼠洞。有一天,村里一个民工不小心把一碗苞米稀饭弄洒了,稀饭又正巧洒在一堆乾牛屎上,那民工一走,就有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趴到牛屎前,把牛屎上的稀饭一点一点舔乾净。

到了1961年,元旦刚过,家里就最也找不出一粒粮食,全家人靠吃菜根、糠咽菜支撑了几天,梁书香的父亲支撑不住,但不敢躺下。飢馑越是严重,阶级斗争越是抓得紧。负责生产队的一个姓高的工作队员天天盯着梁书香父亲等几个五类分子,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时刻想从他们身上找出点毛病好杀鸡儆猴。梁书香父亲全身浮肿还得咬牙出工。姓高的工作队员领了几个民兵到五类分子家查夜,说越是在这种非常时期越是要提防阶级敌人钻空子,提防国内潜藏的特务和国外随时都会窜来的间谍破坏,而特务间谍来了当然要窝藏在阶级敌人五类分子家里!(待续)(作者龙城飞,原名杨雨亭,臺湾师范大学歷史学博士)

#梁书 #父亲 #19 #母亲 #粮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