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李登辉在「228事件」中保护你?

答:是的,那是我躲藏的第三站,我在成子寮躲了一个多星期后,李苍降来找我,说李登辉说我没地方躲,他家在三芝乡,可以躲在那里。于是,约好以后,李登辉就到淡水的长途汽车站带我去他家躲。

他家是砖瓦盖的,里头有一个木头做的楼梯,李登辉住在阁楼里,里头是他的书斋,平时他并不住在那里,而是住在台北。他把我安置在那里,里面马列主义的书很多,我拿了一本日文版《反杜林论》看,实在看不大懂。当时他家里有他爸爸、嫂子、侄子3个人住在那里。平常我不出来,吃饭的时候才叫我。

大约过了一个多礼拜,李登辉回来了,我看差不多了,要躲都是一个礼拜,顶多不超过10天,不然很快就有人会知道。于是,我离开李家又换了地方躲藏。后来我又到内湖,又到狮头山等地躲,至5月间形势比较稳以后,我又回到台北,在延平路上遇到郭琇琮。郭问我,你跑到哪里去?廖瑞发找你,到处找不着。又说,廖瑞发要介绍我到高雄去躲,我以为是革命基地,第二天马上去高雄,但迎接我的是叶纪东,而基地建设根本还没有,久留叶家不是办法。

二、三天之后,我看到报上说有轮船到上海,我就回台北托刘英昌买船票,就这样我就搭船到了上海,先去找暨南大学的公费生,因正在闹学运不便居留,我就请一位公费生带我去台湾同乡会,在那里就碰到吴克泰和周青。他们是在林水旺那里碰面后就过来了,我不知道这个情况,我是自己跑。又听说吴克泰可能来上海,我听说復旦、暨南大学的台湾留学生可以投靠,所以就去上海。

问:你是在上海正式加入中共的?

答:不是。上海正兴起反内战、反飢饿运动,吴克泰临时在那里当台湾同乡会总干事,加上几个跑去那里的台湾人,还有一些在楼下台光教书的进步外省老师,大家一起做饭吃,接着谢雪红也过来了。大家等着要进入解放区,因为通过国民党的封锁线需要靠地下交通,所以必须排队。后来,谢雪红、杨克煌他们也没进去,而是转回香港成立台湾民主自治同盟,至于我呢,一个会讲闽南话的福州人林崑时来找吴克泰接头。

大概是7月中旬,林崑又来找吴后,吴就对我说,你就不要去解放区了。台湾那边人少,你还是回台湾工作。当时我已下定决心,必须先建立新中国,才能建立新台湾,所以就欣然接受,放弃去解放区。回去之前,我们还办了一份进步刊物,我走前已出了三期,我就带了一堆刊物,还有受苏新之托,顺便带他的老婆和一岁的女儿回台湾,我在船上抱着苏庆黎逗他玩,为了帮他们搬行李,我的腰部都扭到了。

问:回台湾以后,你马上就入党了?

答:对。吴克泰问我,「228」中我主要是跟谁连繫?我说主要是跟李中志、叶纪东。吴说,你就找他们联繫,于是回台湾以后,我先去找李中志,他人在台北,我说,我要入党。他说,那你去找叶纪东,当时叶纪东已经回去了高雄,于是隔天早上我就想去高雄找叶纪东。「228」以前叶纪东就已经入党了,是他自己跟我说的。结果我正要去找他的时候,杨廷椅来了,他就是「228」期间,我与李中志接头时时常遇到的人,但我从没跟他说过话,他说,你跑到哪里去了?廖瑞发(编按:廖瑞发此时任中共台北市工委书记)到处找你找不到。他说,你现在赶紧写自传,办入党手续,我说好啊,于是一夜没睡把自传写完,第二天就交给他,很快就批了。

到了1947年8月,我们就先成立台湾省学生工作委员会筹委会,最初有4个,杨廷椅、刘沼光、陈水木和我。陈水木是师范学院、杨廷椅是日本留学回来的、刘沼光是台大医学院的,后来又加入一个外省同志刘登民,他是台湾电力公司总经理刘晋钰的儿子,于是9月就正式成立省学工委会。廖瑞发告诉我,你认识他,因为我们反美游行时在一起,他叫我去看看他,于是我就去了。他们全家请我吃中饭,我就跟他借了几本书,一回去马上向叶瑞发回报。没多久,刘登民就正式入党。

问:你实际参与地下党的操作以后,面临了什么样的局面?

答:「228」以后,我是最早入党的一批。「228」期间,一些我领导的数名建国中学学生被抓,他们说带头的是陈炳基。另外,我已经被学校开除了,听说把我列了十大罪状,所以我的活动还是很受限制,随时都会抓我,后来我就躲到林水旺继父杨仁寿担任院长的乐生疗养院。那是一个好地方,警察不太敢进到医院,当时我负责在台大工学院和法学院成立党支部,后来成功中学的党支部也是我发展的。

问:可不可以说,台湾大学是中共学生党员最活跃的学校?

答:台湾大学当然党员很多,其他像台南工学院、台中农学院都有相当的发展。这跟人脉也有关系,台北二中出身的参加党的很多。因为台大工学院、法学院、成功中学是我负责的,所以后来被捕的、被枪毙的好多是我的同学,我们那学级的很多。不过,我待的不算长,因为不久我就又参加新民主同志会的工作,成员包括李苍降、李薰山、林如堉、李登辉共5人。

问:你在台大发展党支部以后,你和李登辉接触的机会是否更多了?

答:上海回来以后,我就常去他的住所「普罗寮」。不久,李苍降找我,说他们李熏山、林如堉、李登辉几个人要组织一个进步团体,希望我参加。因为我已入党了,便赶紧向廖瑞发请示,问这个怎么办,要不要参加?他说没关系,你参加嘛!至于学工委这边,我先发展了法学院黄雨生、工学院王子英、成功中学黄弘毅入党,之后他们3人都各自发展了不少同学入党。后来为了新民主同志会,1947年底我就离开了学工委,担任新民主同志会的工作。虽然如此,工学院、法学院和成功中学的党支部是我打下的基础。

问:新民主同志会的主要任务是什么?在你印象中,李登辉的思想状态如何?

答:我们每一个礼拜都开一次会,我记得李登辉发言不太活跃,不像我哇啦哇啦,好像他有这个习惯,就是歪着脑袋思考问题。我是实践型的,他比较是学者型的。最初我们讨论新组织的名称,选了好多名字,最后定了新民主同志会,还搞了一个章程。第一件事便是翻译新民主主义论,是毛主席写的,因为当时台湾青年好多人中文都看不懂。主要由林如堉翻译,他到上海学习过,中文日文都非常好,我负责印刷。

至于李登辉的思想状态,由于当时的环境是认为大家的目标是一致的,所以我不会特别去考究他的思想状态,一碰面就是开会。譬如在这之前,我到他的宿舍,时常有好多人在那里,包括后来成为法学院党支部书记的叶城松。叶成松并不是李登辉发展入党,李发展叶参加的是新民同志会。叶成松是我即将调离省工委时,杨廷椅叫我把叶介绍给他发展入党的。

问:「228事件」当中,中共地下党武装行动失败后,你们几个人怎样决定接下来的因应办法?

答:每一个人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不过,第一次失败之后,我们还想干第二次,又积极组织学生队伍。国民党军队一来,就不行了。我就跑到林水旺家,我和他家都住台北桥,很近。黄雨生到我家找我一起去的。不期而遇,周青、吴克泰也在那里。我们光谈一些局势。有一个插曲,一个姓顏的人,后来也跑来林水旺家。

1936年,林水旺、李沛霖、杨友川和顏等人台北二中先辈,曾组织驱逐日本为宗旨的「中国急进青年党」,因为打日本人而暴露被捕。(注:又称「红毛巾事件」因每人腰间都挂红毛巾)。台北二中在校学生有两个事件,一个是林水旺他们被捕,另一个就是1944年我和黄雨生、郭宗清三人被捕。但是反日的仍然很多。这个顏呢,吴克泰认为他是特务,一听到顏来林水旺家,他们都躲起来,我和黄雨生没躲。林水旺的妈妈过去是旧台共的同情者。等到顏走了,我们看见国民党兵在台北桥头附近站岗在那儿,砰!砰!看到人就射杀。

问:那是10号?

答:应该是9号。不是9号就是10号。8号是登陆。那个时候,我们在林水旺家没谈什么,就各走各的。我都是自己跑的。回家以后,我马上就跑了。先跑到社子,很近嘛!在这以前,我通知教国语的外省人徐征,徐也因受台大反日事件的牵连而被捕过。叫他跑,他不跑,他说我又没做什么坏事。后来他被抓牺牲了。我先到了社子,然后再到成仔寮我堂叔那儿,骆水源在那里也有一间别墅。

我躲藏第一站是社仔苏廷旭同学家,第二站是成子寨,接着还在狮子头山腰、三芝乡(即李登辉家中)、大龙洞二姐结拜姐妹杨姐的米粉寮,后来又去杨姐内湖的小山地果园,还有基隆东町刘英昌处等,又回台北,在延平路上碰到郭琇琮。他说你跑哪里去啦?廖瑞发老找你。他又说有一个地方可以躲,但是很艰苦。我以为是什么矿山之类的基地,那我就要去。一去,到了高雄,叶纪东把我接到他家里。实际上,他计画在附近山上租一块官地,另外找一些青年在山上烧木炭,做掩护,培养青年。呵呵,不过八字都没一撇,就打消了。

因为这件事情需要找一个高雄市议员向政府申请一块地,根本没办法。叶纪东就叫我一起做生意,哈!我想做生意的话,这样子搞,我不干。然后他介绍我到九曲堂的小学教书,但是校长不敢收,因为我连台北二中的文凭也没有,而且校长说当局已派青年军出身的人进校工作了。叶家里也不富裕,我待在那里做食客不行。这种情况下,我一看报纸,有到上海的船,就自己去了。

问:这段逃亡过程大概多长时间?

答:约两个半月。

问:你怎么认识李苍降的?

答:是在日据时期认识的。我们都被捕,我是「谢娥事件」被捕,他是「雷灿南、李苍降」那个事件,另外还有一个台大「蔡忠恕、郭琇琮台大事件」,三个事件之间没有组织联繫。有些学者专家把它们分为两个事件,不是这样。

问:为什么你需要逃跑,而李登辉不需要逃跑?他不是有参加反美的「沈崇事件」游行吗?

答:「沈崇事件」之中,李积极参加筹备会议,游行时他站在台大队伍前头扛大旗,但有否被列入黑名单就不得而知了。「228事件」之中,我不知道李是否参加了斗争的行列?「228」失败之后,从他可以继续上学来看,他没有被通缉。

问:你住在李登辉家里的时候,曾文惠有过来他家吗?

答:没有。1996年我见李登辉的时候,他好像搞错了。见面的时候,曾文惠在场,李登辉跟她说:「妳怎么不认识他啊!」实际上我没见过曾文惠,他记错了。

问:李登辉在活动的时候,没把曾文惠带进来?

答:没有。

问:当时在李登辉家,还有看到谁?

答:李金龙、李登辉的嫂子和李登辉的侄子。当时我住阁楼,那个房子相当大。

问:李登辉把你带去后,他就走了?

答:他就走了。

问:你被安置的那个阁楼,也就是他的书房?

答:嗯,他的书房也可以住。

问:书房本来是谁住的?

答:就是他。那时他在台北啊,所以没人住。

问:你在那里待了多久?

答:起码一个礼拜。一个礼拜多一、两天。

问:「228」时期中,你躲在他家的时候,都做些什么?

答:根本不敢出来。到吃饭的时候,他们叫我下去。

问:阁楼下就3个人?

答:3个人。

问:他们现在都过世了?

答:几个都得了癌症。1996年我与李登辉会见时,他跟我说:「3人都是得癌症,都死了,我的孩子也癌症,就我一个人没有。」我1994年回去的时候,想要找李金龙,不知道怎么找,后来就听说他过世了。李说李金龙对我印象应该很深,因为我在那里躲着嘛!那个时候藏着我这种人,是要杀头的,不然也会被抓去。那时候李登辉主动要我去他那儿躲,而不是我要求。这真不容易!

问:李登辉主动跟李苍降讲说要你去躲吗?李苍降曾对你说是李登辉主动的吗?

答:当然说了!我之前就认识李登辉了。李登辉肯定跟他说可以去住。至于究竟是李登辉主动说的,还是李苍降跟他提议的,这个不大清楚。不过李苍降的口气上是说,李登辉说你可以到他家里来躲。

问:无论如何,那还是很义气的、很勇敢的。

答:是啊!那时候他可能没公开地参加「228」的活动,因为他仍然上学。他带我去阁楼,就去上学了。

问:你是在什么考量之下,决定离开他家的?

答:那个时候是这样的,任何地方,我大概躲一个礼拜、十来天,就不能待啦!那时候连保制度,附近的人马上会知道我。后来躲在内湖山上的时候,我到那里根本就不出来。那里雇一个老头儿干活,我名义上就是帮工。老头也不问我的来歷,一声不吭。我每天早上起来就割草,哈哈!然后就吃饭、天黑睡觉,早上干活。大概也待一个礼拜,就走了。听说我走的第二天,马上有人去抓老头,问他有人躲着,跑哪去了。老头什么都不知道。

问:你离开李登辉家之前,有没有特别的交谈?

答:没有。

问:你们谈到外面的情势?

答:记不住了。也许有问。应该外面还是紧。实际上一直紧。直至5月上旬我回台北,当时比较松了,我才看看市面上怎么样,就碰到郭琇琮了。那时候相对松了一点。

问:李金龙知道你是什么原因住他那里吗?

答:那肯定是知道啦!当时整个大气候是恐怖的,抓人嘛!他肯定知道我在「228」有参加活动,但是具体的情形,他不知道。

问:1996年你见李登辉的时候,两人曾谈到「228」躲在他家的事吗?

答:有啊!他说那个时候是要杀头的。我当然感谢他,他也感谢我这么多年没有说出他的新民主同志会那段歷史。我当然感谢他当时的照顾,李说,我们真是捡回一条狗命。他说你们几位朋友真是保护我,没有说出去。然后,他骂吴克泰和方生,说他们两个「胡说八道」。李又说:「有人给我吴克泰最近写的一分材料,此材料替我说好话。」我即乘机说,吴多次申请回台,台湾这边都不批,应该让吴克泰回台探亲。李说:「不要用吴姓名,用原姓名申请嘛!(编按,吴的本名为詹世平,后因参加革命而改姓名。)」我说:「申请表,现名、原名都得填写」。李说:「噢,今后申请就可以回来啦!」

紧接着我又提到一个意见。我说:「『228事件』伤亡已经要赔偿了,白色恐怖是否也应该依照『228』的规定赔偿。」李说:「当前两岸关系比较紧张,待比较缓和就要研究解决。」果然1997年间公布了白色恐怖赔偿条例。

刚会面时是李登辉夫妇与我3人一起在沙发上叙旧。而用餐时另有几位与我不相识的人也参加。中餐西吃,每人一分。可能是因刚当上「民选总统」,李兴高采烈边吃边讲了好几个小时。李谈了准备在总统就职典礼上演讲的一些要点,也顺口谈了对大陆的一些评论和看法。我主要是倾听,只在觉得李的大陆观有偏时插几句予以否认,而避免与他争论。李却笑着说:「你身在大陆但『灯台的下面反而黑暗不明』。我的情报来自四面八方各地,比你瞭解的更多。只要有钱,什么情报都能拿到。」

【未完待续】

文章来源:本文节选自《彩色台湾歷史大观》,作者:徐宗懋,出版:徐宗懋图文馆。
在累积20余年珍贵歷史照片原作收藏,以及整理、修片、上色、编撰、出版等高度专业的经验累积,徐宗懋图文馆制作推出全景式的彩色台湾歷史的集精选大成之作《彩色台湾歷史大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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