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于日治时代的老妈,童年时期是在贫瘠的澎湖离岛上度过。离岛上的男子,多数注定要一辈子在海上讨生活,而家里的女眷,平日就在珊瑚化石堆砌而成的防风墙里耕作,种些耐寒蔬菜,或喂养鸡鸭之类做为副业。

在老妈才五岁幼龄,外公的渔船在外海被美军误击沉没,顿时家里失了支柱,接下来的那些年,老妈只得跟着外婆,照顾着家里的农作,閒暇时帮村里的讨海人家修补破渔网,挣些微薄佣金。

管辖村里的警察大人,见老妈也该到了就学年龄,遂当着外婆的面颁布行政命令,要老妈到村里的公学校报到。老妈心里倒也不迎不拒,能有识字机会本是甜蜜奢想,即使哪天梦想破灭了,定当是命运使然,只因家里也需要她帮忙赚钱。

果不其然,自从老妈开始上学后,外婆变得更加劳累了。寻常日子,当老妈正用着一双巧手,俐落的补着破渔网时,外婆还可躺在藤椅上打打盹消消疲累;当外婆忙着炊爨三餐时,充当小帮手的妈妈,也能称职的对着灶口搧风加柴的。或许出于自私,外婆给老妈洗了脑,要她顾及家里的情况,别再去上课了,老妈听了也只能顺从点头。逃了几次课后,学校方面也拿她没辙,索性就把她给撤了学籍。

我念国中时,个性相当叛逆,总自以为是,听不进任何人的劝。老妈虽没念过什么书,但人生阅歷丰富,人情义理懂的也多。她常劝我不该怎么做,应该如何做,但当年刚愎自用的我,频频用恶毒的话语回她老人家:「阿你呀呒读过册,你懂什么?」每每面对我的忤逆顶嘴,她只能暗自低下头默默无语,我却深以为是,不觉自己说错什么。

直到自己成人,心性渐趋成熟后,回顾以往,才深觉自己的不孝。老妈之所以不识字,那是贫穷的年代所造就出来的不幸,坎坷命运实非她所能避免。当我们这些子女,能有幸在她含辛茹苦的照拂下,个个都能在社会上有所贡献,拥有傲人的文凭,这一切的一切都得归功于老妈的栽培。

由于老妈不识字,就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而唯一认得的,就只有简单的数字符号。

我们家有兄弟姊妹五人,算上各自的配偶,加上内外孙十二个,竟有二十二人之多。无论是子孙们的家用电话或个人的手机号码,林林总总数来该有数十组号码,但她却有她的一套办法,能把我们的电话号码一一记录下来,实在令我相当佩服。

老妈有一本电话记录簿,封套看来相当陈旧,就连内页纸张也泛黄破损。簿子里有许多简单的图案,类似孩童的人形涂鸦,还有多组密密麻麻的数字。

早年第一眼看到这本电话簿时,说真的我还真看不太懂,思索了老半天,才猜着这些图案数字的含意。原来纸上画的短髮牙籤男孩代表儿子,长髮牙籤女孩就代表女儿,而牙籤人头上的数字即出生排序,附随在后的就是各人的电话号码数字。

时间一年年的过去,兄弟姊妹也都各自成了家,每个旁边又多了个牙籤人配偶。婚后又陆续生了孩子,那些孙子又会被老妈画在各自所属的家庭后面。经过如此开枝散叶的扩展,到如今电话簿已经密密麻麻的被填满了好几页。

有回,我把老妈的电话簿拿去影印,回家后再把那些成员和号码一一输入我的手机电话簿里。这样,我就拥有整个家族分子的联络电话,有事必须联繫或偶尔打电话问候时,就显得相当方便,顺带地也能持续维繫彼此间的亲情。

老妈的电话簿不仅是种联络工具,更是本翔实记录家族成员成长的家谱。它也不是本冷冰冰的文书记录,而是老妈一笔一划用心刻画所留存下来的爱的印记。每当她思念我们这群孩子时,总会摊开她的电话簿,用着那一双老花眼,吃力的从中寻找她所想要的号码,然后自话筒的一端,将关怀和叮咛,放送到我们的耳里和心里。

本文作者:盛宜俊

(本文摘自《讲义杂志8月号》)

《讲义杂志8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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