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孔聽在耳朵裡,幾分鐘之後也摸到了樓梯,到樓上的推拿室裡去了。

"他們的雙手幾乎是在同時撫摸到了對方的臉。還有眼睛。一摸到眼睛,兩個人突然哭了,這個事先沒有一點先兆,雙方也沒有一點預備。他們都把各自的目光流在了對方的指尖上。"

推拿房裡更安靜。他們找到最裡邊的那間空房子,拉開門,進去了。他們坐了下來,一人一張推拿床。平日裡推拿房都是人滿為患的,從來都沒有這樣冷靜過。在千禧之夜,卻意外地如此這般。叫人很不放心了。王大夫和小孔就笑。也沒有出聲,各人笑各人的。看不見,可是彼此都知道,對方在笑。笑到後來,他們就尋問對方,笑什麼?能有什麼呢?反過來再問對方,你笑什麼?問到後來都有些油滑了,完全是輕浮與嬉戲的狀態,卻又嚴肅,離某一種可能性越來越近,只能再接再厲,接著再笑下去了。笑到後來,兩個人的腮幫子都不對勁了,有些僵。極不自然了。接著笑固然是困難的,可停止笑也不是那麼容易。慢慢地,推拿室裡的空氣有了暗示性,有了動態,一小部分已經蕩漾起來了。很快,這蕩漾連成了片,結成了浪。不知道在什麼時候,波浪成群結隊,彼此激蕩,呈現出推波助瀾的勢頭。一會兒洶湧到這一邊兒,一會兒又洶湧到那一邊。危險的跡象很快就來臨了。為了不至於被波浪掀翻,他們的手抓住了床沿,死死的,越抓越有力,越抓越不穩。他們就這樣平衡了好長的時間,其實也是掙扎了好長的時間,王大夫終於把話引到正題上來了,他嚥了一口,問:「你──想好了吧?」小孔的臉側了過去。小孔有一個習慣,她在說話之前側過臉去往往意味著她已經有了決心了。小孔抓住床,說:「我想好了。你呢?」王大夫好半天沒有說話。他一會兒笑,一會兒不笑,臉上的笑容上來了又下去,下去了又上來,折騰了三四趟,最後說:「你知道的,我不重要,主要還是你。」為了把這句話說出來,王大夫用了太長的時間,小孔一直在等。在這個漫長的等待中,小孔不停地用手指頭摳推拿床上的人造革,人造革被小孔的指頭摳得咯吱咯吱地響。聽王大夫這麼一說,小孔品味出王大夫的意思了,他的話比「我想好了」的味道還要好。小孔在那頭就喘。很快,整個人都發燙。小孔突然就覺得自己的身體有了深刻的變化,是那種不攻自破的情態。小孔就從推拿床上下來了,往前走,一直走到王大夫的跟前。王大夫也站起來了,他們的雙手幾乎是在同時撫摸到了對方的臉。還有眼睛。一摸到眼睛,兩個人突然哭了,這個事先沒有一點先兆,雙方也沒有一點預備。他們都把各自的目光流在了對方的指尖上。眼淚永遠是動人的,預示著下一步的行為。他們就接吻。卻不會。鼻尖撞在了一起,迅速又讓開了。小孔到底聰敏一些,把臉側過去了。王大夫其實也不笨的,依照小孔的鼻息,王大夫在第一時間找到小孔的嘴唇,這一回終於吻上了。這是他們的第一個吻,也是他們各自的第一個吻,卻並不熱烈,有一些害怕的成分。因為害怕,他們的嘴分開了,身體卻往對方的身上靠,幾乎是黏在了一起。和嘴唇的接觸比較起來,他們更在意、更喜愛身體的「吻」,彼此都有了依靠。──有依有靠的感覺真好啊。多麼地安全,多麼地放心,多麼地踏實。相依為命了。王大夫一把把小孔摟在了懷裡,幾乎就是用蠻。小孔剛想再吻,王大夫卻激動了,王大夫說:「回南京!我要帶你!南京!我要開店!一個店!我要讓你當老闆娘!」語無倫次了。小孔急不可耐,踮起腳,說:「接吻哪、接吻哪──你吻我啊!」這個吻長了,足足跨越了兩個世紀。小孔到底是小孔,心細,她在漫長的接吻之後似乎想起了什麼,掏出了她的聲控報時手錶,按了一下。手錶說:「現在時間,北京時間零點二十一分。」小孔把手錶遞到王大夫的手上,大聲叫道:

「新年啦!新世紀啦!」

新年了,新世紀了,王大夫談起了戀愛。對王大夫來說,戀愛就是目標。他的人生一下子就明確了:好好工作,湊足錢,回家開個店,早一點讓心愛的小孔當上老闆娘。王大夫是知道的,只要不偷懶,這個目標總有一天是可以實現的。對自己的手藝,王大夫很有底,他的條件好哇。摸一摸他的手就知道了,大大的,是一雙厚實的肉手。王大夫的客人們都知道,王大夫的放鬆每一次不是從脖子開始,而是屁股。他的大肉手緊緊地捂住客人的兩隻屁股蛋子,晃一晃,客人的骨架子一下子就散了。

王大夫天生就該做推拿,即使眼睛沒有毛病,他也是做推拿的上好材料。當然,手大是沒用的,手上的肉多也是沒用的,真正有用的還是手上的力道。王大夫魁梧,塊頭大,力量足,手指上的力量遊刃有餘。「遊刃有餘」這一條極為關鍵了,它所體現出來的是力量的質量:均勻,柔和,不那麼刺戳戳。如果力道不足,通常的做法是「使勁」。推拿師一「使勁」就不好了,客人一定疼。這疼是落在皮膚上的,弄不好都有可能傷及客人的筋骨。推拿的力量講究的是入木三分,那力道是沉鬱的,下墜的,雄渾的,當然,還有透徹,一直可以灌注到肌肉的深處。疼也疼,卻伴隨著痠。還有脹。有不能言說的舒坦。效果就在這裡了。王大夫指頭粗,巴掌厚,力量足,兩隻手虎虎的,穴位搭得又非常準,彷彿也沒有費力氣,你就被他「拿住」了。這一「拿」,再怎麼挨他「折磨」都心甘情願。正因為王大夫的手藝,他的回頭客和貴賓特別地多。由於有了這一點,王大夫的收入光小費這一樣就不同於一般。同事們都知道了,王大夫算得上是他們這一行裡的一個大款了,都有閒錢玩票了嘛。

王大夫的麻煩其實正在股票上。要說有錢,王大夫的確有幾個。可是,王大夫盤算了一下,就他的那點錢,回南京開一個店只能將就。要想把門面弄得體面一點,最切實的辦法只能是合股。但王大夫不想合股。合股算什麼?合股之後小孔到底算誰的老闆娘?這個老闆娘小孔當起來也不那麼痛快。與其讓小孔不痛快,倒不如等一等了。在「老闆娘」這個問題上,王大夫是有些死心眼的。他本人可以不在意這個「老闆」,對小孔他卻不願意馬虎。人家把整個的人都給了自己了,容易麼?作為報答,王大夫必須讓小孔當上「老闆娘」。她只要坐在他的店裡,喝喝水,嗑嗑瓜子,他王大夫就是累得吐血也值得。

【作者簡介】

畢飛宇,1964年生於江蘇興化。畢業於揚州師範學院中文系,曾任教五年,後從事新聞工作。現任雜誌社編輯。八○年代中期開始小說創作。畢飛宇近年獲得中國作家大紅鷹獎、《小說選刊》中篇小說獎,其中《玉米》獲中國作家協會第三屆魯迅文學獎中篇小說獎。代表作有《是誰在深夜說話》、《哺乳期的女人》、《青衣》、《地球上的王家庄》、《玉米》、《平原》。他也是張藝謀導演的電影《搖啊搖,搖到外婆橋》、電視劇《青衣》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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