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覺得奇怪,四周那些猙獰的鬼怪阿嬤不會怕嗎?阿嬤那麼膽小。不知道為什麼,看見她頭頂上那些醜陋得像蟾蜍像蜥蜴的各種妖物的臉,讓他覺得那裡是地獄。其中有兩隻綠金龜色澤的巨形壁虎,頭部長出一對短短的角,身形有阿嬤十幾倍大,不停張口吞噬身邊的鬼怪和底下的人頭。阿和一張一張剝開紙錢,轉頭望向幾棵大樹圍繞一盞小日光燈的土地公廟那邊,冷冽的空氣立刻貼上熱燙的臉頰。他深深吸兩口,又回過頭來。這次,磚壁上只剩下兩隻妖物和阿嬤在那邊。

阿和明白,這不是在作夢的同時,他有一種感覺,是火光使這一切復活,不,應該說磚壁上的那些本來就存在,只是火光使他們能被這邊的世界短暫地看見。使饑餓的痛苦的貪婪的消沉的全藉著火光現出他們的面貌。

在那裡的阿嬤氣色變得亮些,腳步也輕盈許多,有些駝背地往前方緩步行走。阿和想看清楚是怎麼回事,走到右邊爐口那邊,「阿嬤。」輕輕喊了一聲。

熊熊的赤焰裡有什麼聽見他的喊聲,吐出一截火舌,將那聲音吸捲進去。不過阿嬤沒有聽見。她似乎走累了,背脊緩緩前傾,兩手按住膝蓋,彎低腰腿坐在地上,撿起一包東西吃了起來。是那包蜜麻花。阿和很快回頭,日光燈下的供桌上,那包東西還在。

阿嬤似乎很餓,一連吃了好幾條。頭頂上兩隻指爪不停攫抓的妖異之獸,似乎也聞到阿嬤那邊傳來的食物氣味,伸起爪子揩去嘴邊的口涎。不過牠們要欺到她那邊似乎沒那麼容易,妖物和阿嬤之間的距離比他這邊看到的遠了許多,奮力溜爬半天,仍然只是在原地虯扭著醜惡的身形。突然間兩隻狺狺瞪視對方,咧開嘴互咬起來,其中一隻尾巴被扯斷,像艘小船的一截從阿嬤身後掃過,掉落火堆中。斷了尾巴的那隻差點跟著摔進烈焰中,滴落的口水像燭液一樣,底下的火舌倏地竄高,爆出一線一線藍色光焰。之後,猛熾的火光開始沉落,阿嬤周遭的亮氛愈縮愈小,那兩隻妖物躲到暗壁裡而她仍坐在那邊,專心咬著密麻花,完全沒注意到身後的妖物已經離她很近。也許再過不久,火光全暗去後,牠們就來到身邊了。

阿嬤。他在心裡喊了一聲。

吃完東西的阿嬤一下子站起來,低頭左右張望,繼續往前走去。她走路的姿態很穩健,之前的駝背完全消失。不知道為什麼,阿和突然覺得,也許阿嬤已經是那邊的人了。在家裡躺著的那一個,只是身體衰朽到時日無多的一個老阿婆。

紙錢燒完,最後的火舌慌亂地朝四周舔噬一陣,阿和這才發現手裡握著一顆石頭。背後咻咻的冷風愈來愈強,脊骨颳出寒意,整個爐壁漸漸暗去,阿嬤和那些隱隱浮動的鬼怪一起消失。四周黑暗迅速靠攏過來。

阿和走到神桌前,收起蜜麻花,放進腳踏車的籃子裡。水田過去的竹林那邊吹來一陣一陣強勁的風,使得他騎得歪歪斜斜的背影看起來不知該去哪裡才好。

回到家,他趕緊衝到屋後的水溝邊,膀胱快要爆開了,扯開拉鍊灑出一臉盆的熱尿。

舒服啊,這麼冷的天。背後有聲音,「你去拜拜了嗎?」是阿嬤。他抖抖全身繃緊的寒意,栓上後門進來。

阿嬤睜開混濁的眼,似乎很餓的樣子。「拜了。」他不知道該跟她說什麼,「妳要吃蜜麻花否?」才想到醫生交待過不能給她吃東西。

「我吃過了。」阿嬤閉上眼搖頭。

阿和想起金爐裡的那個阿嬤,還有老頭告訴他的話。他走到隔壁,蹲在藤椅邊撿起地上的遙控器,用力拍一下朝電視一按,「嘁」一聲慢慢從螢幕中間亮出人影,這次的影像和聲音清清楚楚,是韓劇「浪漫滿屋」。阿和很快被一個女演員逗趣的演出吸引,呵呵笑了起來。

「你在跟我說什麼?」阿嬤好像又說了幾句。電視螢幕很快又出現雜訊,他走到窗邊扯動那條訊號線,沒聽清楚她說什麼。

第二天阿嬤就過世了,是傍晚阿和從工廠回來才發現。中午他帶便當回家吃時,探頭到隔壁看了一眼,桌上那包密麻花還在,阿嬤跟以往一樣沒什麼動靜。他急著看「浪漫滿屋」的重播,沒特別注意。也許那時已經沒氣了。

他打了三通電話給姑姑,她們接到電話很快趕過來。一開始她們有點不太相信,說怎麼會是這個時間點?可是也說不上來是要哪個時間才對,「好啦,先過去阿母面前再說吧。」三個女人走進去,不約而同大哭起來。

阿和嚇了一跳,趕緊走到馬路上來回走動,騎車經過的路人轉頭望向他這邊。他正納悶怎麼可以哭那麼久,完全沒要停止的意思,裡面的大姑突然喊起他的名字,聽起來不像在叫他。「都是他在艱苦哩,阿兄阿嫂啊,你們甘有在保庇?阮這個甥仔真是可憐喔。」一句話沒說完,又更大聲了。

葬儀社的人過來幫阿嬤洗拭身軀時,跪在地上的大姑又哭了起來:「以後不能幫妳擦身軀了。」這時阿和注意到床下兩隻壁虎的屍軀,牠們互咬住對方的嘴死去,其中一隻尾巴斷裂在一邊。他從廚房找出一張舊報紙,把牠們包起來,丟進屋外的火盆裡燒掉。

出殯的前一個晚上,三個姑姑和他圍在門口燒紙錢。他們把幾大箱的紙錢一一丟進用鐵網圈起來的火堆裡,很快燒出一座像山一樣高的火燄,有些著了火的紙錢一路翻滾,掉進對面的水溝裡。風一直往阿和這邊壓過來,烘得臉頰發燙,他趕緊後退幾步。這時他聽見隔壁電視的聲音,「浪漫滿屋」開始演了。他一邊拆著紙錢,一邊靠近鄰居那邊張望,怕被裡面的人看見,一有聲音就趕緊走回來。

三個姑姑看見他那個樣子都笑了。「我們阿和很乖,就是愛看電視。」

「要看你進去看吧。」二姑告訴他:「等一下我再叫你。」

「沒什麼好看的。」阿和說。不過他還是放下手上的紙錢,走進屋裡倒杯水。客廳的桌椅全搬到牆邊,幾個表弟躺在地上鋪的墊子上睡去,阿和從他們的棉被底下找到遙控器。

螢幕又是一片水平波動的彩色線條。他關上電視,屋外一個有男人講話的聲音。是大姑家隔壁的一個歐吉桑。「菜市場旁邊賣雜貨那個老伙仔,」跨坐在摩拖車上說:「聽說伊今天下晡也往生了。」

阿和走過來:「你們說的是那個帝阿公的乩身?」

大姑轉頭看他:「是啊,你也認識他?」

阿和又想起那夜在土地公廟的事,不過他還是沒說出來。

「人不是好好的?怎會這樣?」二姑問。

「誰知道?伊媳婦說,伊最近常常講到要過去帝阿公那邊,以為伊隨便講講。」

「幾歲的人?」屘姑說:「聽說伊之前到醫院檢查,腰子可能要拿掉一個,才沒幾個禮拜,怎麼就這樣?」

歐吉桑和姑姑你一句我一句,一下子翻出一堆找不到答案的問題,講來講去都差不多。阿和有些疲累,走進屋子裡很快就睡去了。

「奇怪,以前壁虎屎那麼多,這幾天怎麼攏沒看見?」阿嬤房門口有人說話的聲音,他已經分不清是哪個姑姑。

隔天他們忙了一整天,到傍晚阿嬤的骨灰先送到廟裡,阿和跟著道士把牌位照片捧回家,在桌上重新擺好,幾個姑姑跪下來又哭了一陣。站在屋外的阿和看著雨滴漸漸落下的天色,等一下燒過紙錢的路面被雨水淋濕後,大概就看不出來了吧。

幾天後,屘姑和姑丈過來將阿嬤的棉被、枕頭、草蓆、衣服都收走,床墊中間凹陷出一個彎曲的人形。「以後你要是想吃飯,就自己過來。」貨車要開走的時候,屘姑說。

這夜,阿和還是和以前一樣,下班後哪裡也沒去,電視開著,趴在桌上抄寫韓文歌詞,突然聽見隔壁關著的房門裡溜溜啾啾的聲音。這才想到,有好幾天沒聽見了。那聲音不停從天花板四周拋下,在牆上擦擦掃出好幾陣騷動,好像要急急趕赴一場廝鬥。他關掉電視仔細聽了一陣,那些聲音聚集到一個程度,開始打鬥起來,時而咕咕啾啾,間雜摔落在床板上的迸裂聲。好像兩方各有一對人馬,最少有幾十隻吧,為了搶奪東西發出爭咬的惡聲。

房門關起來的隔壁,一股熟悉的酸味飄了出來,阿嬤的照片就在背後。阿和從藤椅背後搜出掃把,「碰──」

推開的門板撞到牆壁,彈了幾下的同時,阿嬤的床板上,十幾隻壁虎跳了起來。牠們紛紛丟棄尾巴,往牆壁上頭四散,幾隻被撲過去的掃把轟斃在床上,床板上十幾條斷尾發狂似地顫跳著。阿和從床底下找出一罐殺蟲劑,摀住鼻子朝那些痛苦掙扎的尾巴噴了幾下。他撕下幾張日曆紙,才注意到今天是農曆初二,想到阿嬤交代要去拜拜的事。

他把牠們包起來捏成一團。紙團裡的尾巴像河裡撈起的魚一樣,還在不停拍動想要掙脫出來。把紙團放進腳踏車的籃子裡,阿和往土地公這邊過來。

土地公廟的神桌前排,擺放十幾對玻璃罐的鳳梨形紅燭,兩邊廊柱照得通紅,好像辦喜事一樣。廟後面幾棵樟樹吐露香氣,再過去蟲聲藏在土裡悶悶唧鳴,阿和插好香枝,捧起紙錢往金爐這邊過來。

整座金爐吃了一整天東西,肚子裡的灰燼比以前堆高許多,火舌靜靜舔舐送進來的紙錢,磚壁上映出些微紅光,幾縷悶燒的白煙飄竄出來。一直到所有的紙錢投進去,磚壁那邊什麼也沒出現。

最後,阿和把紙團丟進火堆裡。像吃到炸藥一樣,「轟」一聲,爐子裡爆出熾烈的火焰,阿和嚇一跳,轉身逃走的瞬間,似乎看見紙團裡的壁虎和牠們的尾巴跳了出來,鑽進磚壁裡。他趕緊騎上腳踏車離開,經過牌坊底下時回頭看了一眼,兩邊爐門衝出凶猛的火光,要跟誰復仇似地,焰舌包圍吞噬整座金爐,不停往上攀爬竄燒。爐角飛簷上的龍鳳像是受到驚嚇,撲動翅膀張口吐出赤燄,火光映照在後方虯曲的樹幹身上,受不了這猛烈的熱氣,枝葉沙沙挲動,瘋狂地顛搖起來。

小啟:短篇小說組決審記錄明天刊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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