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好些天,面對喪失一張溫良的臉,漸次成為鼠類的我「變態」的母親,我奶奶也開始不甘示弱,她讓站立的神主牌每十分鐘隆隆的顫動一次,以表示她的抗議,並且在神主牌上茸滿清不盡的灰塵,爬滿各樣污穢的小蟲子,從蚊蚋到蚱蜢。

終究,也是有那麼一天,當我鼠類的母親用前腳惡狠狠刺落神主牌使它跌在神桌上,並澆上腥臭不堪的唾液,還將所有的小飛蟲貪婪吞落肚時,我奶奶憤憤地狠下了心,她決定,不再將我母親當作一個既勤勞又規矩的媳婦看待。

這樣的決定,同樣使我奶奶獲得自由,夢裡空前的自由。

因此,在深夜的夢裡頭,我奶奶(看起來已經不大像是我奶奶了)最後收拾起了眼淚,離開老藤椅上的窪洞,開始以萬千淒厲的姿態出現。甚且有一天,我奶奶看起來只剩下一條鐵鑄似的心腸,她用皺乏的細手臂高舉著一把腐去的菜刀,從銀灰的濛濛處,披頭散髮地衝蕩出來。

霎時間,我母親和我奶奶長久以來的角力戰,有了分曉。

在驚醒來的床板上,我母親嚇得面無血色,一把握住自己脖子,豁出去似的,用盡各種方式要將自己的一顆香菇頭顱摘下。

空氣頓時顯得稀薄。鬆脫、死去的記憶也得以在黑暗中斷續萌芽……。

闃暗裡,我母親頓坐起了身子,突暴出雙眼,睜睜看見了和我大伯要分家的那個遙遠的、已要碎裂的早晨又這麼迎面打來。我母親放聲尖叫。

──那個早晨,我奶奶悍然地立在兩條赭紅色的門聯前,將菜刀顫抖地擱在頸子上。

──搬運著行李的我父親和我母親靜止在門前。

──屋外閃動著刺眼的陽光。充滿鹹味的半空中,有榕樹鬚正對著海風張牙舞爪,而海風在遠處舉著沙子轟轟殺喊。

──黑色石綿瓦囂張地傾下大片的陰影。

──忽然,我母親聽見了,聽見我奶奶的頸上模糊汩出一首慢拍子的歌謠。

於是,彷彿被那首歌謠所悲愴了。我母親停住了叫聲,斂緊兩膝,將飽滿的身軀緩緩哀蜷成一顆球,彷彿是一隻可憐的小絨獸樣,一陣一陣磨著骨感的床板,然後,一陣一陣地發出淺淺的嘶啞。

也在那時候,我父親,躺在這隻小絨獸身邊的我父親,睡眼跟著矇矓起來,他原以為,是哪隻老鼠伏在他的腳邊吱喳。他曲起膝蓋,用腳板使勁踩了二下,準備踹起第三下時,他才聽見我母親的獸言獸語隱約傳了上來。

我父親不耐地轉醒,偏過身子,朝著我母親懶洋洋地拉開一條眼縫,模模糊糊間,他看見我母親的一小片,再眨一眨眼,又模模糊糊看見我母親的兩大塊,過了半晌,直到我父親看著我母親看到他腦袋瓜子都清醒了,直到他發現我母親看起來不太像是我母親,根本是顆發抖的球或是一盤失控墜毀的電風扇的時候,我父親才知道事情嚴重了。

「ㄟ。」

「ㄟ。」我父親在迷黃的燈光底下叫喚著我母親。

沒有任何回應。

整個晚上,我父親手忙腳亂。

首先,他憋住一口大氣,挺住一罈搖晃不停的啤酒肚,雙手使力,想將我母親彎曲的身體扳開。

我父親如此做,是企圖將我母親拉成一條直線,只是到了弧線,我母親又迅速蝦樣的彈繃回去。來回之間,我父親被折騰得氣喘吁吁,最後,只好坐在床沿上,陪伴著我成球的母親,挨到天亮。

直到聽見麻雀叫上來的時候,我父親才趕緊滾著我母親出門。他滾過巷子口的雜貨店,滾上了大街,最後,滾到了市區的醫院裡。

然後,是的,然後我大伯就來了。

我大伯又走來我家的那一天,他穿著漬黃的短汗衫,表情像一隻凍過久的霜雞。一踏出家門,他便仰起一張憔悴失睡的臉,望了望天空。在那時刻,午后的陽光顯得特別白燦,猶如滿天白蟻紛飛。不一會兒,無數的白蟻掉落,細細的腳便劃在我大伯的汗衫上,我大伯因此感到癢,癢得十分難受。

邊癢我大伯邊拐過了兩個大彎,又走過了半段的碎石頭路。

路途中,四周充滿暴躁的蟬響,但是我大伯什麼也聽不到是因為,他正專心地想著我堂哥,我奶奶,我奶奶,我堂哥。

這兩張臉在我大伯的腦中層出不窮。

一開始,我大伯陷入一大片叢生的、他未曾參與的空白記憶,只在空白與空白的間隙間,能閃瞬看見在外地城市就讀多年的我堂哥的模糊身影。他只好將記憶再往前推動,推動到他能清楚看見我堂哥模樣且與他俱在的片段,那是我堂哥奮讀的國高中時期。

我大伯一路推移,最後,他想起了更早以前我奶奶恬靜的侷著腰牽著我堂哥上夜市的景象。

我奶奶笑嘻嘻地指著地攤上的布袋戲人偶、遙控汽車、機器人。

我奶奶慈祥又驕傲地說,「乖孫仔,汝看,看你麥要啥?」是我堂哥考試滿分的禮物。

我大伯同樣記憶起,他獨自帶大的唯一的孩子,我堂哥,心思敏銳地只在我奶奶跟前廝殺機器人與布袋戲人偶,飛轉著遙控汽車,好讓我奶奶能夠坐在藤椅上,瞇著眼,笑著靜靜看。

路途上,我大伯逐漸被兩輛遙控汽車,一架機器人,兩尊布袋戲人偶堆砌成一副半篤定半哀傷的模樣,但他對自己這樣的模樣並不感到意外,像是早預料到會有這麼一天,只是現在發生罷了。

唯一,在毒陽下清晰可見,我大伯偶爾會掏出一隻鬆弛的手,撈撈癢,另隻手則提著一隻脆黃的土雞,一條酥大的魚跟兩份水果,整個人搖搖擺擺,像是隱了傷似地,親自來到我家。

我大伯登上了二樓。我大伯登上了三樓。在我大伯準備登上我家小頂樓時,他經過了我的房間。

由於許久未歸,我的房間已經蒙上了許多灰塵,像間陰暗的儲藏室。但是,此刻,我大伯的動作變得緩慢,他偏過頭,朝黑暗的房間深處看了看。潛行的大批灰塵令他咳嗽。突然,他彷彿是看到或是想到了什麼,他眨了眨眼,吐了一口長氣,然後,離開。

轉上小頂樓時,我母親已經謙卑的站在廳口了。

我大伯打量著矮他一個頭的我母親(那時我母親已經看了醫生也服了藥,聲音恢復以往的水準)。

「阿兄。」我母親蚊子似的喊了一聲,便低下頭,不再說話。

廳內依舊飄浮著濃厚的檀香氣味。

沈默一陣子,我大伯問:「卡桑還有說啥?」

「牟啊,卡桑就講伊要回去。」我母親趕緊抬起頭回答。

我大伯聽完,點點頭,往神主牌那端慢慢走了過去。

此時神主牌上已經沒有了灰塵,也沒有髒蟲子,但我大伯的神色凝重,他看了看又說:

「唉,卡桑伊從來也牟來找過我。」

我大伯說這句話的時候,聲音很低,很小,但我父親和母親仍是清楚聽見了。也看到我大伯那條微駝的背,似乎又更彎了一些。

我大伯將兩隻手撐在供桌上,萎起頭,聳起肩,看起來像是悲傷又像是要起乩的模樣,我父親連忙靠近他,說,阿兄,你看安怎,要不要把卡桑請轉去?

我大伯沈默。

無聲……。

忽然,我大伯猛抬起頭。瞬刻,他的眼神也變得很溫邃,但他並不用溫邃的眼神看著我父親,他盯著像鹽粒一樣,現在應該住在神主牌裡的我奶奶。

「不免啊。」我大伯毫不猶豫的回答。

於是,就在下一刻,我大伯燃起了三柱香,猛地跪在神主牌前。我父親二話不說,也拉著我母親撲通往我大伯的背影跪下去。

如同讀訣別書一樣,我大伯開始眼中噙淚,冷洌而極富感情地先喊了我奶奶一聲:

「卡──桑──」。

然而,在那結結實實的一聲之後,我大伯卻像一口內在激湧但哽住的井,再也說不出任何話了。他只能將頭深深種在地板上,讓眼淚撲簌簌地往下,往下捶打。同樣,也結結實實地哭了起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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