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從東部單車縱走兩百多公里回來,聽他疲累但興奮地述說路途見聞時不禁感慨:好一個年輕又澎湃的生命!

年輕又澎湃的生命就像潛伏在地殼下的岩漿,熾熱火燙,滾滾奔流。而岩漿是不安於地底的,祇要一尋找到地殼脆弱的裂口,就會驟然衝殼而出,在地表上留下一個又一個凝固的記憶。

年輕又澎湃的生命也一樣,隨時都在尋找出口,都在等待衝殼爆發的那一刻;一趟逼近體力極限的縱騎,一首詩,一段愛情,都是像岩漿一樣的生命竄噴後流下的紀錄。

地表上隨處可見岩漿留下的紀錄,人的生命地殼上也到處看得到冷卻後凝固而成的火成岩,它們形狀不同,大小不一,顏色各異,但都記載著各自的故事。

地質學家研究火成岩,可以推斷出它形成的時間與原因;人在回憶時,也像地質學家在檢視火成岩,而且不斷地找到答案:原來是那個年代哦,原來是這個原因啊!

在我年輕又澎湃的生命遺址上,也殘留著許多這樣那樣的火成岩,其中有詩,有愛情,也有比愛情與詩更古老的友誼。

有天跟國卿聊天,兩個將近花甲的老人,像跑馬燈一樣從高雄聊到王文興再聊到《都柏林人》,我突然沒頭沒腦話鋒一轉:「我還記得你高雄家的地址」,一字未錯背出後,他嚇了一跳但立刻接口:「你家地址我也記得」,背得也完全正確,兩個老頭哈哈大笑,互相調侃腦袋還沒報廢。

為什麼四十多年後,還能那麼清楚記得一塊早已湮沒久遠的門牌號碼?國卿的回答是:「你忘了我們寫過多少信?寫過多少遍彼此地址?」為什麼會寫那麼多信?「那時年輕啊!有太多話想講,有太多想法不吐不快,碰不到面,就祇能拼命寫信了。」寫信,就像是年輕又澎湃的生命尋找到的一個出口。

讀高中時我們四個死黨:國卿、靖遠、阿擘與我,既是同學,也是文友,學校籃球場,大業書店,書店附近的巴西咖啡屋,百貨公司後面巷弄裡的清真館,以及愛河前面高雄女中的校門前,都是四個人放學後經常出沒混跡的所在,也是四個年輕又澎湃的生命像岩漿一樣任性奔竄的所在。

碰到寒暑假,寫信就成了另一種奔竄的方式。那些信皆非問候之語,不是抒發,就是傾吐,其中必有人生、文學、理想與苦惱,也一定會偶爾夾雜著像里爾克、梵樂希、王尚義與葉珊這樣的名字。而那些透過文字的抒發與傾吐,有時候比在巴西咖啡與清真館裡的對話,還更真實複雜,當然也常常因晦澀難明而猶如喃喃自語。

其實我們那個年代的文藝青年,在寫詩寫散文之餘,也都是寫信達人;而且書簡在當時也是一種特殊文體,我加入的「主流詩社」,就曾在每期詩刊上開闢書簡這樣的欄目,專門刊登同仁之間互論文學的通信,我那時特別愛讀阮義忠的信,他那一手漂亮的文字以及粗線條畫的插畫,至今仍然難忘。

直到我一個人北上讀書,我那三個死黨仍續留南部後,南北通信的頻率更有增無減,多到「比男女朋友寫情書還勤快」。但寫信寫到四個人中間後來有三個人當了記者,每天有寫不完的新聞稿,另一個人當了大學教授,每天也有寫不完的板書與論文,這樣的結果,就不曉得到底是老天爺賞飯吃,還是老天在懲罰人。

那些信當然早已灰飛煙滅,但就像記憶遺址上的火成岩,記載著年輕又澎湃的生命,曾經像岩漿一樣奔竄噴發的那段上古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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