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30日晚。疏勒的麥西熱甫餐廳。七、八張餐桌環繞著不算大的舞池。但除了我們四個異族人,每張擺滿美食和水果的餐桌跟前圍坐的都是維吾爾人。當電子琴這種現代樂器被一個維族青年彈奏出屬於這個民族的美妙音樂時,一個維族女子用我陌生的卻宛如天籟的語言唱到:

「當我看到你花中之王的美姿,

我只是歎息,

我的心已被你帶去,

然而你賽爾維樹的美姿早已遠去。」

這是穆合塔爾為我翻譯的。他說這是我們十二木卡姆裡的歌,已經幾百年了。在依然固守著傳統的歌聲中,穆合塔爾的同學艾哈買提微笑著,熱情地邀我們品嘗維族風味的菜餚。每道菜餚都有著濃烈而奇異的香味,但我們很快就被舞池中翩翩起舞的維族男女吸引住了。過去在舞台上、影視裡看見的維族舞蹈遠不如此刻如此近距離的目睹更讓人驚歎。原來維族人個個都是出色的舞蹈家,而且每一個動作都顯得十分地優雅。是的,優雅,就是這個詞。即使旋律變得激越,舞姿轉而奔放,依然是優雅之極。男人落落大方,女子更為裊娜,在若即若離之間傳遞著越來越親密的情意。我相信傳統的維族舞蹈有多種多樣的形式,但最基本的姿勢肯定就是這些普通人所展現的那樣。穆合塔爾在我們的鼓動下也走入舞池。想不到胖乎乎的他竟然跳得一手好舞,在忽而舒展忽而開合忽而彎曲忽而旋轉的時候盡顯魅力,立即成為舞池中閃耀的明星。

一曲又起,我們也被邀入舞池,無人笑話這四個異族人笨拙的模仿,閃爍的燈光中看見的都是善意的笑容,可是他們哪裡知道這四個異族人並不全是漢人,而是一個漢人,兩個回族,一個藏人。啊,這時刻彷彿是各民族大團結的時刻。這時刻彷彿是毛主席形容的「萬方樂奏有于闐」的時刻。

但當我舉杯對穆合塔爾感慨,無論誰看見這美食佳餚,這歌舞昇平,都會覺得新疆人民過著幸福的生活;驟然間,神情變得凝重的穆合塔爾卻這樣回應說,看上去是這樣,看上去我們維吾爾人很幸福,可是,我們痛苦的時候沒有人知道,我們哭泣的時候沒有人同情……

在這之前,我們到過哈密,到過吐魯番。這是兩個頗具現代化規模的城市:寬闊的柏油馬路,毗鄰的高樓大廈,數不清的大小商店、餐館和飯店,以及來自內地的打工者、移民和遊客。這其實是當今中國許多少數民族地區城市的面貌。舊貌換新顏,換上的卻都是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模樣。西藏亦如此。有人說,如果把布達拉宮拆了,拉薩就是四川的某個縣城。

我在哈密和吐魯番的街上尋找著我想像中的新疆人,臉上堆滿了笑,隨時準備把我在旅行手冊上學會的幾句維語拋出去,這使我想起在拉薩看見的遊客,滿懷獵奇,四處瞎逛,其實透著幾分傻氣。我和W終於在吐魯番的夜市上吃羊肉串的時候等到了一個叫買買提的維族小伙。他用標準的漢語邀請我們明天去葡萄溝,他說他在那兒開食堂。「食堂」這個詞是不是1950年代「大躍進」時遺留下來的?後來發現本地人都把「飯館」叫做「食堂」,就跟西藏人都把「旅館」叫做「招待」一樣均打上了時代的烙印。問他知不知道熱比婭,他帶著詫異的神情說,知道嘛,可她是不是那樣就不知道啦。接著又說,漢族嘛,維族嘛,一家人嘛,如果那樣的話,就不好了嘛。他很年輕,他旁邊的朋友們都很年輕,他們是來城裡參加婚禮的。

不過我們沒去葡萄溝。從1980年代起就走過新疆的W很清楚葡萄溝早已成為著名的旅遊景點,他的基本原則是,只要是賣門票的景點,能不去就不去,否則我們的旅行就落入俗套了。可是在旅遊業越來越紅火的今天,走到哪裡都難免不是遊客,這對於多年前就漂黃河、上珠峰、走四方的W來說,探險或者真正能夠體會旅行的樂趣已經越來越少了。即使我們自己開著一輛車,即使我們帶著帳篷、睡袋和衛星定位儀,即使我們反對門票、發票以及各種各樣的票,又有何用?你愛去不去。也許別人會說我們也很俗,真有本事就去向一千七百多年前的玄奘和尚學習,這位偉大的徒步旅行者才是真正地實踐了旅行意義的人。

唯色小檔案

全名茨仁唯色(意為「永恆的光芒」)。藏人作家,出生於文化大革命中的拉薩,從小在西藏東部及四川成都長大。現暫居北京。曾任拉薩《西藏文學》雜誌編輯。在中國大陸出版過《西藏筆記》等書,在臺灣出版過《殺劫》、《西藏記憶》、《名為西藏的詩》、《看不見的西藏》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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