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朋友一起去參觀高雄世運主場館,十幾公頃的土地上除了一個警衛現身外,不見任何其他人影,伊東豐雄的作品曝曬在烈陽下,空蕩蕩地像個巨大的虛擬模型。
朋友中祇有我是「老左營」,但站在館外坡地上眺望風景時,他們要我指認哪個眷村在哪個方向,我卻完全分不清東南西北,面對新左營,離家快四十年的「老左營」卻成了陌生人;有人於是拿出iphone,靠著古鉤地圖,一一找到了位置,大夥兒哈哈大笑:「古鉤大神比人腦還厲害!」
但坡地正前方眼睛看得到的海軍總醫院,雖然建築已非舊時模樣,卻是我唯一認得的地方,我在那裡出生,我父親第一次住院開刀也在那裡。
三十多年前也是個上午,才剛考完藝研所的口試,姚一葦老師問的一個有關亞里斯多德的問題仍在腦子裡打轉,轉頭就看到一位好友站在教室門外,「你爸住院了,你媽打電話來要你趕回去一趟」,「什麼病?」「不知道,我帶你下山去趕火車」;教室外面仍然下著淅瀝瀝的小雨,比幾個小時前上山時好像更陰冷了一些。
從左營火車站趕到醫院時,父親已在開刀房裡,家人都在開刀房外的走道上等待,我還沒開口,母親看到我就說:「醫生說是膽囊總管結石,你爸痛得受不了,非開刀不可。」
那個年代的醫學技術不像現在,剖腹開胸都是生死大事,而且也沒有超音波碎石機之類的設備,任何人生病聽醫生說要開刀,都會嚇得不知所措,被推進開刀房全身麻醉前,更會擔心自己不知道會不會醒過來。
我父親的身體一向很健壯,八年抗戰幾萬里長征鍛鍊出來的,而且他最自豪的事情是,每年海軍辦的武裝游泳比賽,他都拿到不錯的名次,「當年要不是會游泳,趁著黑夜從城牆頭吊根繩索跳進江裡逃生,今天哪還有命在?早就被共產黨打死了!」游泳原來是他的保命本領,比賽得個名次算什麼?
我坐在開刀房外的椅子上正恍恍惚惚想著往事時,開刀房的側門突然被人推開,一個穿著手術服戴著口罩的護士探出頭大聲問:「王○○的家屬在嗎?」母親嚇得跳起來直問:「出了什麼事嗎?」「手術出了什麼問題嗎?」「沒事,別緊張,你們可以進來一個人。」
我換了件手術服跟她進去開刀房,父親躺在手術台上仍在麻醉中昏睡,醫生看到我指著手術台邊一個鐵製的容器:「這就是拿出來的結石,你看看有多大!」容器裡有三顆像花生米一樣大的石頭,他幽默地笑說:「你們要的話,可以帶回去做紀念。」我搖搖頭走出像冷凍庫一樣的開刀房。父親甦醒後,我問他要不要把那三個石頭拿回來?「好不容易才拿掉,幹嘛還要拿回來?就送給醫生當戰利品吧!」紀念品變戰利品,看來他比醫生還幽默。
父親住院開刀那年已六十歲,我在他出院後有一天的日記裡寫著:「老爸出院後好像突然變老了,老得連動作都變慢了……還是他以前就這麼老,祇是我從來沒注意到?」
世運主場館北邊坡地的右方是煉油廠,父親住院那年,我們家已從眷村搬到油廠附近的一個小社區,古鉤地圖上雖然找不到社區的位置,但那天上午我站在烈陽曝曬下的坡地上,卻恍惚看到一個穿著睡衣在遠遠的社區小路上散步的老人,步履緩慢,背影略僂。
我到現在才終於想起:原來他是在離開醫院後才變老的啊!他躺在手術台上那天,醫生從他身體裡拿走的除了那三顆石頭外,大概還有其他什麼看不見的東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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