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總是跳上火車,然後就一直往後走,往後走。

慢車的車廂一向搖晃得非常厲害,發出哐啷哐啷的聲響,好像所有的螺絲和零件都快要散開來似的,於是我們跌跌撞撞的,走過了一節又一節的車廂。因為這裡已經是北投了,遠離市中心,而絕大多數搭火車通勤的人,都早已經在士林和石牌下車了,再過去,就是復興崗、關渡、竹圍和淡水,火車上已經沒有什麼乘客,全成了我們的天下。車廂內墨綠色的兩排椅座大半是空蕩蕩的,如果上面坐著人,也多是一些孤零零的老人,默默的瞪著窗外的景色發呆,要不然,就是一些戴著斗笠的農夫,他們的腳旁放著一只扁擔,兩個竹簍裡塞滿了綠色的青菜。那些青菜都是才剛從田裡拔出來的,一片片蓬勃深綠的葉子張開來,溢滿了整個簍筐。我們一走過去,葉子的邊緣輕輕擦過腳踝,就把那一股淡淡的泥土腥味和潮濕的青菜味,全都留在我們身上,一直等我們走到了車尾,都還聞得到它。

是的,我們聞得到它。那溼潤的黑色土壤,蒼綠色的草山,隨著晚風依稀飄散的硫磺味,以及紅樹林的沼澤,淡水河口白茫茫的煙水、沙灘以及大海。這一列火車從台北城出發,穿過綠色的平原,貼著山巒前行,一路就來到了大海。它的車身沾滿了這些氣味。我聞得到它。而這是一列如今已經消失了,但卻一直留在我記憶中的北淡線。

於是我們最喜歡跳上火車,一直往後走,往後走,走到最後的一節車廂,在車廂末端有一個小小的車門,把它打開,風便呼嘯著一下子狂灌進來。而在門的外面有一座小小的、才五十公分不到的平台,三邊圍著鐵欄杆。我們在平台上坐下來,也不怕弄髒衣服,有時,我還穿著一身高中制服,黑色的百摺裙在風中亂舞,我把裙子夾在兩腿中間,坐在火車的尾巴,然後把一雙穿著白襪和白鞋的腳,伸出平台之外,而那一條黑色的鐵軌就在我的腳下。當火車的速度越來越快、越來越快的時候,鐵軌好像也就跟著激動了起來,化成了一條黑色的粗蛇,劇烈的左右扭擺著,我幾乎可以聽見牠發出霹哩啪啦的聲響,突然有了生命,憤怒地追趕起這一列火車來,又好想要一口把我的雙腳吞掉似的。

於是我們瞪著那一條鐵軌,一條黑色的巨蛇,一路綿延到了天邊,不禁驚駭得笑了,然後迎著風,便嘩啦啦的對著鐵軌唱起歌來,不成曲調的,又叫又笑,喊到喉嚨都沙啞了,反正除了鐵軌以外,也沒有人聽得到,而我們根本就不用害羞,也不會害怕。而那時的天空總是灰濛濛的,海風撲在臉上,又冷又黏又鹹。但奇怪的是,我們卻喜歡揀在冬日的黃昏跑去淡水。而這或許也是我的記憶欺騙了我。原來,我們在夏日也去過的。但是明媚的豔陽、穿著泳裝的人群和閃閃發光的沙灘,卻全都被我給遺忘了,如今,只剩下冷冷的冬日、蕭條無人的海邊和數不盡的招潮蟹,在我的腦海裡磨滅不去。我聞得到它,也看得到它。青春的北淡線,在十七歲的輕狂與歡笑下,彷彿更多了一點難以言喻的、莫名又浪漫的哀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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