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坐在窗前悠哉遊哉閱讀著的我,偶一抬眼,忽然瞥見一隻不知是貓抑或老鼠的灰色動物在花叢間竄動,一隻尾巴就露在花盆跟花盆的隙縫間。不敢打草驚蛇,我偷偷喚過外子,請他幫忙辨識。兩人鬼鬼祟祟,隔著窗玻璃歪著頭做不同角度的端詳。
「不是貓!是老鼠。」最後,外子悄聲下了結論。
我腦袋立時一陣天旋地轉。剛剛整建完畢的潭子老家花園,圍牆、通幽小徑、落地門前的deck,甚至外頭的大門,無一不是木製,像民宿般,清幽雅致,讓前來參觀的朋友羨慕不已!如今,竟然有大隻老鼠前來閒逛!搞不好已在木板下方築窩定居,正從各個角落一吋吋蠶食鯨吞我們耗費時間和金錢辛苦建立的家園。是可忍孰不可忍!難不成好好的一個避暑勝地就因此毀於一旦!不行!我得想個法子!
我衝出玻璃門,打算和牠拚鬥一番,誰知早就沒了蹤影。我坐在瓜棚下的石椅上,任憑夕陽餘暉透過黃綠色的枝葉在我的手臂上塗抹出美麗的圖案。網狀鐵絲網下的蘭花意興闌珊地伸展殘敗的肢體,柳樹倒是迎風招展著,盛夏黃昏的瓜棚下,有一種奇異的頹廢氣氛籠罩,像煞盛筵將散未散前的荒涼。太陽尚未落山,老鼠竟公然在花園中出巡,這代表什麼樣的意義?是饑火中燒,被迫出來尋找食物?還是因為我們的長期缺席,致使牠們誤判形勢,以為家裡沒有大人,隨意出來嬉戲?不管是什麼原因,鼠燄高漲,必得提出嚇阻良方才行。於是,一只三十九元的捕鼠器在第一時間內被購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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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十點,外子和我兩人在方才裝修完畢的潭子老宅院裡,鄭重其事展開捕鼠活動。我從冰箱裡取出一塊晚餐沒吃完的紅燒排骨當作釣餌,為了增加誘鼠的香氣,我還特意將它微波加熱。一切就緒後,我們便躲在暗處屏息靜候。每隔一段時間,我總按捺不住地躡手躡腳前往窺伺,直到凌晨兩點,還毫無斬獲,只好偃鼓息兵上樓歇息。三點左右,被「嘩!嘩!嘩」的雨打竹葉聲吵醒,老天下了一場大雨,我睜眼躺在床上,為一塊排骨可能被洗禮成無味的糟粕而哀悼。次日,一如所料的,除了那塊顏色變淡的冰冷排骨肉,籠子裡空空如也。失望之餘,我轉而開始清洗籠子旁的小蓮花池。先把幾條錦鯉及鬥魚撈起,另置盆中;接著邊用刷子刷洗池底、池邊的青苔,邊放掉池裡的濁水。平常在台北過著所謂知識份子的生活──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只會盯著電腦螢幕敲打,每次回潭子老家,便像老圃一樣,捲起褲腳,戴上斗笠,搞得滿頭大汗,學做鄉下人。
池子裡的水越放越少,外子從庭院的另一邊走過來,正打算幫忙,忽然驚聲大叫:
「啊!你看!捕到一隻老鼠囉!」
我從池塘裡抬起頭來,恰恰和一雙老鼠眼睛正面迎上,嚇得我差點兒腳一滑、跌落池底。慌慌從塘裡爬上來,老鼠是否受到驚嚇,我不知道;我倒是被牠的兩隻眼睛盯得慌了手腳。偌大的捕鼠器,幾乎被鼠身佔滿,從老鼠面向捕鼠器的門口猜測:發現自己被捕的老鼠,情急之下,立刻轉身,企圖突圍,卻終究沒有能夠。我在院子裡轉過來、轉過去,不知該怎麼辦;外子倒是胸有成竹似的,取出空白畫本,老神在在地為老鼠速寫起來。
人鼠對峙。
老鼠一副無辜的樣子,不時露出乞憐般的表情,眼睛好像會說話。我受不了!不敢再看牠一眼,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那隻老鼠吃定了我的婦人之仁,因為牠的眼珠子總是跟著我轉,一點都不理會速寫中的外子。我才不上當!趕緊逃離現場,留下爛攤子給外子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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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據外子轉述,他先將池子裡的水放滿,再將老鼠連同籠子置入水中,就這樣活活溺死老鼠,然後,再將牠埋入桃樹下。
「小時候,我們都把捕到的老鼠溺斃在大水溝裡,現在去哪裡找大水溝!……幸好我們有一個蓮花池!總算大功告成。」外子如釋重負地說。
我露出驚恐的表情,不相信平日溫文爾雅的丈夫竟然如此兇殘,毫無悲憫地隻手進行屠殺行動。而更讓人驚嚇的是,明年春天開出的桃花會不會因此血色鮮艷?老鼠的骨血將孕育何等的春天!萬一不幸桃樹又結了果子,想到桃果裡可能滲有老鼠的肌膚血液,又有誰吃得下去!還有,那一個溺斃老鼠的蓮花池,原來搖曳著幾朵紫色蓮花,幾隻色彩繽紛的小魚在其中自在的悠遊,還頗詩情畫意的,如今一聯想起它還是一隻毛茸茸老鼠的死所,怎麼也讓人浪漫不起來了,我聯想起黃春明的「溺死一隻老貓」,僅一字之差,境界何止以道里計。黃春明筆下的阿盛伯為了和故鄉的土地共存亡,殉身在熱鬧的游泳池內;而這隻可憐的老鼠,只因貪吃一塊肉而被我們溺死在蓮花池裡。
溺死一隻老鼠以後,衍生更多的煩惱。看起來雄姿英發的老鼠,雖然雌雄難判,但我們猜測鐵定不會是單身貴族,無論男女,至少應有固定或不固定的伴侶。若是早婚者,也許早已瓜瓞綿綿,子孫滿堂。這一想,真是讓人愁白了頭髮。「捕鼠行動必須持續下去!不能讓牠們鳩佔鵲巢。」夫妻二人在這一點上總算有了共識。只是如何持續下去,就真讓人煞費苦心了!再怎麼說,老宅院終究只是臨時落腳休憩之所,並非久居之處。老鼠落網那日的中午,我們就得束裝北上,萬一,又有老鼠重蹈覆轍,等我們不知多少日後再次南下,除了風吹、雨淋、日曬之外,牠不是還得承受漫無止盡的飢餓之苦?這樣說起來實在很不人道!相形之下,外子速戰速決的「引刀成一快」,對老鼠而言還真是比較痛快的死法哪!可是,若是心存仁厚,搞不好等我們久久之後返鄉,已鼠窩處處,我們反倒要在這苦心經營之地成為弱勢族群了。心一狠!我們在北上之前,又用另一塊排骨肉為餌,佈下捕鼠地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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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台北之後,兒子聽說了,大表不滿,覺得我們太過絕情!我請問他可有更好的良策取代?「可以送到郊外放生啊!」外子和我同時嗤之以鼻,他說得倒簡單!去哪裡找郊外?隨便放生?為解決自己的麻煩,任憑牠到別人的地盤為非作歹!如此掩耳盜鈴,只是以鄰為壑,根本解決不了問題。
奇怪的是,我雖然不是兇手,可是,那雙乞憐的鼠眼卻不時出現在腦海裡,尤其可怕的是,從那之後,我惡夢連連。第一晚,我夢到又有一隻老鼠在沒有人出沒的院子內落網,牠的親朋好友,四下張望,發現屋宇淨空,久無人跡,竟囂張地排隊前去面會。誤入歧途的老鼠一天天委頓、消瘦,在籠內苦苦掙扎、哀哀哭泣;籠外的老鼠親友團也陪著掉淚、忙著安慰。最終,兩隻像是兒女的小老鼠不知從何處覓來兩塊煎餅,用尖細的小嘴銜入籠內反哺,當籠內老鼠如獲至寶地銜住並及時將煎餅送入嘴裡的剎那,外頭的老鼠都歡欣鼓舞的擊掌稱慶起來,我就在吵雜的拍手聲中醒來。夜很黑,我這才發現聽到的鼓掌聲,原來是傾盆大雨。在黑暗中,我懷疑「日有所思,夜有所夢」,該不會是日前看了王鼎鈞先生寫的「興亡」一文而產生的聯想吧!雞瘟來襲,病雞倒地伸腿,群雞圍繞,鼓勵、督促、哀求牠站起來,叫聲沈重,跟夢裡的老鼠遭遇完全相同,「興亡」裡的雞隻終究熬不過病魔的侵襲,紛紛伸腿死去;而那隻夢裡被捕的老鼠生死未卜,教人操心。「誰教你看那麼多書!嚇自己嘛!」女兒聽說了,揶揄我。兒子則另有闡述,他強烈懷疑我是因為白天在電視上看到有人送食物去監獄給親人而聯想過度。
其後,我因懸念而陷入精神混亂狀態,夢和現實遂逐漸真假難分。老鼠的後續發展,像連續劇般糾纏,情節從小老鼠進奉煎餅開始。這些小老鼠不停叼來食物,有花生、有肉糜、有生力麵……籠裡的老鼠像是餓壞了似的,拚命狼吞虎嚥,結果老鼠一暝大一吋,逐漸膨脹,終至無法收拾地卡在籠子裡,動彈不得!牠又嗚嗚哭了起來。
接著,籠裡的老鼠越長越大,肌肉緊實地突出到網外,老鼠痛得悽慘號哭,小老鼠無計可施,決定合力幫助被囚的老鼠脫困。牠們七手八腳、群策群力,好不容易終於打開了籠子的大門,賣力拖出了碩大的老鼠,這才發現老鼠的肢體已被籠子的鐵網固定成鳳梨般一格一格的形狀,僵硬得無法動彈。想像和夢境交雜,灼灼進逼,出了一身汗的我,在深夜起身到廚房喝水時,竟被一個盤坐牆角的鳳梨嚇得魂飛魄散,儼然是卡夫卡「蛻變」的不當連結,我再也無法入睡,就怕自己醒來也蛻變成一隻可憐的甲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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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捱到太陽出來!我急急打電話回中部給持有老家鑰匙的二姊,請求她回去看看那只捕鼠器是否已有斬獲?交代不管有無,都請她及時丟掉那只籠子。
一向就膽小的二姐聽說了,魂不附體,說什麼也不敢前去。我想起母親猶然在世時,大夥兒閒聊,二姐幾度認真的對母親說:
「媽!如果有一天您死去,我一定不敢靠近您,到時候,您可別怪我哦!誰叫您把我生得這麼膽小。」
「真是膽小如『鼠』啊!」我譏笑她,二姐連回嘴都不敢,施施然承認她就是豎仔。就在騎虎難下之際,我們的朋友L幫我解了圍。他說:
「很神奇的,只要捕過老鼠的器具,留下了前鼠的氣味,就再也不會有其他的老鼠上當的!所以,一般人都會將老鼠連同籠子一起丟棄。你那個捕鼠器沒用了啦!老鼠很聰明的啦。」
這番說辭,總算稍解我的煩惱。可笑的是,佈署捕鼠陣的人竟怕捕到老鼠,豈不荒謬。
兩個星期後,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我們排除萬難,在忙碌的工作中抽空南下。一進家門的剎那,心裡竟噗噗狂跳。籠子空的,一如所料。詭奇的是,籠門依然洞開,那塊排骨餌竟然不翼而飛,偌大的肉塊居然屍骨無存。是何方神聖施展凌空絕技叼去了?抑或螞蟻動員百萬雄師以愚公移山的毅力搬運一空?至今成謎。
事到如今,我們別無所求,唯盼那些鼠輩,大「鼠」有大量,暫時忘記殺夫(或殺妻?弒母?弒父?)之恨,我們誠懇期待和牠們重新修補關係,共謀雙贏局面,卑微地期待人鼠一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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