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美國,我看書通常是九成英文一成中文,儘管中文語境才是我文字上真正的家鄉。這樣悠遊於西方文字西方思維西方感性,直到覺得自己簡直徹底洋化,中國味蕩然無存,中文也退化到支支吾吾辭不達意,實在不能再荒疏了,才緊急煞車掉頭鑽進直行方塊的中文書裡,重溫中文特有的靈動婉約,然後湧起一股遠行歸來的熾熱和狂喜──這是真屬於我的天地!因而每每回到台北,便不免如飢似渴大肆買書。其實因家中無處可放,近來買書我已收斂許多,仍然,螞蟻搬家一次三本兩本,最後也累積了一箱的量。多是台灣本島作家的作品,少數翻譯,裝箱時發現竟有好些香港作家的散文和詩。
在台北時吃說不休,好像成了拜胃聒噪之徒,身心燥熱到要雙眼失焦口發囈語,只有睡前讀一會兒書才取得一點冷卻的透視距離。可是打開一二剛到手的叫好長篇,只見支離破碎絮叨不絕,立刻就真氣洩盡,怎麼都看不下去。卻是幾本香港人的散文很容易讀,可說立刻入港,也許因為想法相近。
羅維明的《香港新想像》,書的長相和質感我都喜歡,清爽乾淨活潑,走的就是我鍾情的簡約美。(那天買的幾本書都眉清目秀,潔淨到隨時可以轉身去出家修行。)打開一掃目錄,竟有篇叫〈真正簡約〉,立刻飛到那一頁去,行文簡潔輕快又具鋒芒,讀後更覺沒看走眼。
陳智德《愔齋讀書錄》在二手書店舊香居買的,書相頗教人錯愕,分明是現代書,但整體設計從紙質到字體到觸感重量在在給人民初書籍的感覺,即刻時空倒錯,不知今夕何夕。寫到一些讓人痛心的文化現象,確實帶了人微言輕的無奈。而正是這種拒絕沈默的固執,格外可貴。好比在〈袋裝書與別人的歌──林夕的詞人散文〉篇裡寫:「當這世界想的是別的事,我們何必認真?世界荒誕涼薄,我們何必自作多情?……對原創的執著和對市場的抗拒,對就範的抗拒,在今天再不堪一提。……以封閉、順從、反智、反創作為榮,永遠不會明白唱『別人的歌』的痛苦。」深夜讀到,在在觸中我深處機簧,尤其是「唱『別人的歌』」那句。
談到執著和抗拒,我想到中文。在我心裡中文便是品牌,不容委屈,無法放棄。台灣做出原創別致的書,我總暗暗自得:美國書比不上!可是有些台灣書封面兼掛英文,甚至竟有英文字體大於中文,我見了不禁悲從中來:怎麼回事?未免本末倒置吧!這雙語姿態是給無知老外的小小慈悲?還是對英文國際一記挑逗的媚眼?對不懂中文的人這樣半調子手勢其實於事無補,而對懂的人根本多此一舉。難道是做給自己人看的,宛如貼金?諂媚逢迎到這程度,我為中文覺得委屈。換個角度,我難以想像任何西方書籍封面附上中文。
陳智德的話,以及羅維明〈傷心奶茶之歌〉裡:「我們的文明衣冠楚楚,我們的文明百孔千瘡……」都是香港心事,然毋寧是說台灣,擴及到中國。為人作嫁多少年,華人始終等著唱自己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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