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宿舍黑瓦鱗鱗。
日本宿舍黑瓦鱗鱗。

剛搬來時,不太喜歡走附近巷弄,因為它們老是讓我「誤入歧途」。

它們一點都不筆直,而是帶點兒弧度的彎曲;走在其間,隨著腳步邁進,方位已然在偏轉,而且是悄悄地轉,完全讓人感覺不出來。許多外地客,包括「小黃」、「熊貓」,常進得來,卻出不去,是台北有名的迷宮巷弄。

曾經有朋友來寒舍拜訪,直誇我家是鬧中取靜,巷弄風景美。告辭當下,我心一橫,還是堅持送他們到巷口大馬路,就怕一群人誤闖巷內,等一下找不到回家的路,壞了好心情。

「巷弄風景美!」朋友這句話,一直教我很不解。

那時,我還沒退休,每天早出晚歸,過著神經緊繃的生活。在我眼中,它們都是一條條「邊走邊看錶,上班快遲到」的巷子,「邊走邊困惑,統計報表為何如此弔詭」的巷子,「邊走邊模擬,記者會該如何擋子彈」的巷子,「邊走邊思索,澄清稿該從何鋪陳」的巷子,「邊走邊詼嘲,是不是多做多錯,少做少錯,不做似乎也不錯」的巷子…

您說,這樣的巷子,會有哪來的好風景可欣賞呢?

直到數年前,我退休了,才開始放慢腳步,甩開包袱,沒事便常到迷宮裡蹓躂,就像一頭水牛跑到田裡犁田,來來返返,不斷穿梭,管它犁出的田溝是直的、橫的、斜的,還是彎的!

蹓久了,始發現,原來巷子裡通常都是靜悄悄地,就算偶爾冒出一輛車,也多半開得「猶豫不決」。由於路幅窄仄,全是單行道,於是,當我踱過一個巷口撞見一輛車從眼前往右滑過時,再續走到下一個巷口,很可能又會遇到同一輛車往左溜過;我猜,它八成是迷路了,正想辦法脫困中!

有一次,遇到一輛大卡車不慎闖入,「卡」在巷內,刺耳的倒車嗶嗶聲響徹整條巷弄。許多人家養的狗全都盡職地跑出來狂吠,連阿公也抱著孫子衝出來一探究竟,好似這輩子沒見過如此震撼的場景。那場景就如同是一艘萬噸郵輪開進了瑠公圳,一架阿帕契降落在你家後院;瞬間,那位運將大哥也成了眾人矚目的白目英雄。

巷內有個公園,經常成了狗兒天堂。有時,我會看到狗主人拿著一顆網球在逗他的拉不拉多犬,球往廢牆上一丟,大狗便左撲右閃地把反彈的球給銜回來。有時,我也會看到兩隻體型相當的狗,彼此看不順眼,露出伶牙裂齒,大聲互嗆,那兩個狗主人可尷尬了,分別緊拉著毛小孩脖子上的鍊條,正合力化解一場可能發生的「衝突」。不過,我也有遇見兩位遛狗人,他們談論狗經比談論小孩還起勁,身邊的狗兒也你跑我追地玩在一塊,雖然體軀大小差一截,一度讓我產生大欺小的錯覺,但基本上「修養」都還不差。

這座公園是國有地,上頭原本還殘存幾棟頹圮的日本宿舍。但最吸睛的,是偌大庭院裡有一棵蓊鬱的蓮霧樹,每年初夏,總是累累紅果高高掛。這片被閒置的荒地,去年在里民爭取下變成了綠地,雖然老舍無力挽回,但那棵蓮霧卻有幸被保留下來。豔陽天,小小果實白裡透紅,煞是可愛,也成了鳥兒最爽口的美食。至於味道如何?不得而知,但每次看見這蓮霧,總能感受到以前屋主那份滿滿地幸福。

其實,巷弄裡還有不少花草樹木錯落在不同戶人家,各自招展著。「有鳳凰樹那一家」、「有火焰木那一家」、「有三棵八重櫻那一家」、「牆上攀滿九重葛那一家」,這樣的描述指認,幾乎可取代他們家的門牌,形成了地標。

這幾年我最常逛的巷弄,是從家裡上菜市場的必經之路。它長得曲曲幽幽,但60年前可還是一條小溝渠呢!攤開1950年代台北市街圖,可看到溝渠與巷弄交會處居然出現近十座窄橋,活像一條拉鏈,拉得緊緊的,小橋如鏈齒,絞合在一塊,讓渠岸兩側得以綿延相通;這條溝渠有個正式名稱,叫「第二霧裡薛支線」。

如今,溝渠已加蓋,週遭巷道雖狹窄曲折,但老樹成蔭,甚至還深藏幾棟日式房舍。其中一間已人去樓空,但有巨大老榕在庇蔭,散發一股安靜而幽微的舊時光,很有「庭樹不知人去盡,春來還發舊時花」的意境。另一間則是台鐵宿舍,已公告為歷史建築,但卻疏於維護,屋簷坍塌,外牆破損,屋況不佳。

日暮下,我如常在巷弄裡梭巡,幻想著腳底那條被埋藏的小溝渠一路相伴;行進間,竟彷彿聽到它在幽幽低咽,緩緩流動,順著我的步伐,流溢出一絲絲說不上來的感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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