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父親贈與的小屋,名為「自成號」。(洪玉芬提供)
作者父親贈與的小屋,名為「自成號」。(洪玉芬提供)

暮春三月,霪雨多日初霽,花崗岩牆壁在晨曦的照耀下泛起一層薄光,四周靜謐,在微涼的冷風中,小屋更顯遺世獨立。

斑駁的紅木門咿呀推開,屋內幾件古物細訴流逝的歲月。懸吊在牆上的琵琶最為醒目,深色木質橫躺幾條透明絲線,恰似父親的白髮。緩慢的弦音,隱隱約約在空氣中婉轉彈起,故事一個接著一個。

「整修房子是要住人,怎是拿來供俸?」媽媽拄著拐杖,顛顛巍巍走了過來,對我們父女丟下質疑的這句。

動心念想整修小屋,理由很簡單,父母勞苦一輩子,尤其是父親,精彩的一生,值得用一個房子紀念,並傳承。

時光倒回島嶼貧窮的年代,乾旱皸裂的土地,看天吃飯,吃不飽,於是島上的男人紛紛下南洋討生活。一生眼淚已流乾,永遠只穿著斜襟布釦藍衣黑褲的祖母,與遺腹子的父親,孤兒寡母相依為命守著薄田,日子沉沉地過。

幼時的父親,白日為人洗馬,上山農作,寒冬手腳生凍瘡,乃家常便飯。晚間隨先生私塾裡習古文,仿懸梁刺股夜讀,窺進了古文詩詞殿堂的美麗。

粗礪的生活,磨練人奮發向上,勇往直前。但是,在人人均窮的那年代,想要生活的豐足,唯有僑匯和走販廈門貨物二途。

如果人生的旅程像船隻航泊海上,總有個渡口,作為起點。那麼,搭船出海,無疑是父親的人生渡口,一生的轉捩點。

船渡,浪花滾滾,風雨海上來,都是少年的生命養分。天有不測之風雲,海浪成變奏曲,忽大忽小,船艙空間狹小,貨物與人擁擠一處,大浪來襲人人縮緊身體,懼怕大海這獸更狂、更怒。船抵廈門,為了省車資,踽踽獨行大半天才能到批貨街,如中山路、大同路、開元路一帶。走在喧鬧可避風雨的「五腳計」(騎樓下的人行道叫做「五腳計」,其意走五步路之寬度。),閩洋混搭的氣派樓房,雕花的石牆與屋簷,做工精美的木條窗檽。繁華市景,在晴朗的天空下,包裹著少年夢,如窗扉敞開,光影搖曳。

勇氣,為志向長出翅膀,義無反顧的飛翔,堅硬的翅膀,足以撥開天空烏雲的亂流。

於是,一個失怙的少年,寄船走水,數不清的日子,在難聞油味的船艙裡,一波又一波的驚濤駭浪,流淌於金廈海域間。尚未成年瘦癯的父親,化身為搖玲瑯鼓、賣雜細的走販,他的身體變成了鄉間流動的店舖。島嶼收成的土豆,以貨易貨換回廈門的布料與日用品。從此,父親肩上的重擔,足下的步履,日復一日不停歇。村落,走過一個又一個。

一日,天候不佳,被迫夜宿廈門。為了撙節用度,他選擇了港口邊收費低廉的小客棧,做為暫時過夜的棲身之處。傍晚,人聲鼎沸,三輪車穿梭馬路,送往迎來,露天的煤油爐煙霧嬝嬝,小販叫賣聲充斥街頭,屬於晚間的一波活力,蓄勢展開。

父親百般無聊地沿著第五碼頭的鷺江道行走。突然,一股悠悠的絲竹之音,伴隨著婉約的吟唱,穿越屋瓦門扉,吸引他駐足傾聽。他好奇尋音進入了一間名叫「江濱」的茶藝館,只見館內小方桌數張,圍以長條椅凳,供人泡茶消遣。最前方有一小舞台,幾人圍坐成弧形,每人手持不同樂器,如洞簫、琵琶、三弦等,中間站立著一長髮女子,手執木片。樂器各自鳴起,緩緩地,音曲合為一,長髮女子輕柔地唱起,婉婉約約,如吟詩唱詞,時有尾音拉得極長,或不時拍擊手中木片。他聽半天雖聽不懂,感覺旋律十分優美。

從此,凡遇廈門過夜,他必前往茶藝館聆賞,當地人說這是「南管」。如果說,以前他從先生習得的詩詞古文是蝴蝶,那麼這南樂,應該是蝴蝶展翅飛翔,但是飛去的境界,是那階段汲汲營生的他,一無所知。

父親一個扁擔兩頭重擔,走遍島嶼的各村落,挑起全家的生計,也挑起他人生的希望。

但是,近在咫尺的金廈兩島,平日往來水乳相融,卻於一九四九年猛然被切離,一下間兩島相隔如千山萬水般的遙遠。於是父親的貨源轉向台灣,繼續他一步一腳印搖貨郎的生涯。幾年下來,攢下來的錢,蓋房的夢想萌芽了。但是戰地下的小島,建材不易取得,便僱人於南山頭海岸,以徒手鑿花崗岩,一片一片馱運回家。一磚一瓦蓋成的小屋,僅十來坪,狹仄的空間,容納食指浩繁的數口一家,又兼營生店鋪。而我是唯一在小屋出生的孩子。

隨著父親生意的開展,小屋在我出生後沒幾年就淪為倉庫。後來我因升學離開了島嶼,在外地結婚生子創業,汲汲趕著我人生的道路,離家愈來愈遠,更遑論小屋。

回眸島鄉,起於中年的寫作。家鄉的點滴,包括父親的南管樂,如散落的珍珠,一顆一顆地串起。南音,原稱絃管,是歷史悠久的絲竹音樂 ,以泉州一帶為發源地,流傳於現今的閩南語系地區,傳承了漢魏以來的古樂遺風。

南管,實現父親的少年夢,正如我的文字夢,兩者同工異曲之妙。

父親完成了養兒育女任務後,舒了一口氣。二十年來他全心全意投入南管樂團,他風塵僕僕地去泉州禮聘名師來金駐島教學,不遠千里赴福建採購琵琶、二胡、三弦等樂器。甚至各地奔波募款,海內外演出交流,招募學生傳承。一本滿滿照片的活動集錦,攤在膝前,翻頁並撫摸,面對一頁頁俗麗色彩的印刷品,不禁眼眶海潮升起。

瞬間,父親龐然深厚的身影,穿透紙頁。

他為南管樂流汗的時光,重疊我在它鄉奮鬥的忙碌期,不知什麼時候起,島鄉變得寂寞,村子多是老人與外來照顧者。我們兄弟姐妹循離鄉遊子的模式,自顧不及,無暇問及父親是否寂寞如小村?每當我返鄉再離家時,臨出門總會巡禮父親的房間。只見母親廢置的梳妝台上,琵琶靜靜躺著,譜架上攤開的紙本,空氣中彷彿瀰漫著婉約的樂音,嚶嚶啊啊的飄起,琵琶剎時如精靈般,咧著嘴迎向我笑開來。

這把琵琶,彷彿是他的另一個孩子,陪伴他多少子女遠離的日子,開啟了他對南樂的熱情,也陪著他從草創群聲南樂到如今,已二十來個年頭,一起寫進了歷史的篇章。父親的大手,輕撥線弦,琵琶聲再度響起……父親的銀髮與臉龐,熠熠生光。我深感,南樂於父親,從一支琵琶開始,正如文學書寫於我,始於一本筆記本,從此源源不絕。

有年父親來台北探視子女,他揚起手中十本南管樂譜,朗聲道,他費了很大勁終於把一般人難懂的南樂工尺譜,改成了簡譜,如此一來我那習鋼琴的女兒他的孫女,可以無師自通,自己彈奏。

我始終相信優美的南管樂,藝術上能予人心靈的陶冶,這點我見證他晚年的身心安頓。我更相信,他每日與南樂為伍,一些珍貴且看不見的東西,一直在他身上發酵、內化。

兩岸通航時,父親念念不忘他當年的廈門批貨地。他首次重返廈門,急急地尋覓當年來不及還貨款的商家,但已是世事人非,杳然無蹤,他悵然若失地離開。但是,發生在他身上真實的事是,他批發貨品給軍中福利社,一個販售者盜用公款,他沒提報給軍方,網開一面給予改過自新的機會。

疫情前,隨父親走了廈門一趟,私心想若能隨他走一圈當年他批貨的商圈,感受歷史的軌跡。沒想到疼愛女兒的他,領我走入小吃食肆聚集的開元路,走進彼時他消費不起的廈門美食。

島嶼,層層的枷鎖綑綁,重男輕女尤甚,父親打破傳統贈我這戲稱「遲來的嫁妝」的小屋。修舊如舊,更費工,一年又半載,終於在今春百花盛開時,宣告完成。我努力充實花崗岩小屋,讓它記錄我、以及不再需要勞動後,父親與他的南管。小屋也是我獻給父親的嫁妝,紀念他嫁給生活、嫁給南管。

撫今追昔,我來自蕞爾小島,旅行百國歸來,有感幼時閱讀之啟發。父母健在,他們生於困苦、長於憂患,見證了大時代變遷。將近一世紀的光陰,他們容顏已老,但是小屋的花崗岩外觀,隨著歲月的淘洗,愈發風華無限。

所以,整修好的小屋,規劃成文物陳列與閱讀區。我熱情澎湃的構想著。

苦一輩子的母親,凡事以實際生活考量,所以對於她的疑問:「房子怎是拿來供奉?」

彷彿,牆上的琵琶靜靜的回答了。(本文係第三屆金沙散文獎首獎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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