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踏著我腳印來的 我便以我,和我底腳印,予他!──周夢蝶〈還魂草〉
為何如許眷眷於還魂草呢?如青石函中的舊精魂,層層封錮,也總在那裡……
是年少的種子吧——屬於沉思者的青春,那時,校園中獨步獨行,步履與步履間總不由得擊節出夢蝶詩集中清鏗、冷冽的文字,幽獨而籠罩,泠泠而徘徊不去……菩提樹下只有半個面孔的人呵!能「雪中取火,且鑄火為雪」的人!
詩行有的晦昧、空靈、跳脫至難以指涉,卻也具足召喚,使人鏗鏘醒震、嚼而又嚼——
追尋完美,矢念永恒的少年,為何會被只有「半個面孔」吸引,這是說也說不明白的事(也許,打從更根深的本覺便知曉,在未豁然明悟之前,人人怕都只有、亦只能是「半張臉」。生命不多不少、亦皆僅能帶著半張臉去叩索、追尋、覓路……)。
彼時,並不知悉無數年光而後,一己將通身拋擲入禪堂,拚死猛打「禪七」;也不知悉將與周先生對晤:時光謝滅,風雷而後,詩人仍一如既往,一襲藍布長袍,宛如詩札的封面般寧然坐在對面。兩人斑斑敘說著向所從來……周先生感慨地說:「人們都戒懼交淺言深,我到晚年卻恒恒習於交淺言深了……」
「那是因於一期一會,生死中來不及打閒岔,便得先須說要緊、核心的!」回答。
愛悅著周先生獨樹的瘦金體,除卻請他為詩札題字,更不顧魯莽、一併「交淺言深」地託請他書寫道昉禪師詩偈:
籬菊數莖隨上下,
無心整理任他黃;
後先不與時花競,
共吐霜中一段香。
未久,周先生寄來兩幅裱裝淡雅的書墨:小幅的是道昉禪師偈,大幅橫展的,卻是被目為小楷經典的虞世南《破邪論序》,用的卻是周先生自身殊獨的筆意。一貫素白,即託請道昉七言詩,俱已感唐突,只緣慕往,而不得不然!就更遑論悠漫的經論長文了,它將是何其專心致志、綿密深長底書寫與勞神啊!筆墨摺疊著深行的屐痕,一樣,斑斑地……書信回贈了一己以《華嚴經》為經緯的小說《無涯歌》,並邀請會晤,想親自致謝,為如斯珍貴難言的厚贈。
周先生卻不答語。
之於薰習、持誦經卷、佛號,佛經稱為「如染香人,身有香氣」——許或這僅是一名染香人之於另一染香人的默而識之,知有,知存在,便可。明白周先生怕是體解一己孤意修持、恒常卷藏山中,以致並不打算擾擾。由斯只是老圃秋菊般地摩刻下瀟逸雋淡的墨跡,即此「共吐霜中一段香」。
無數春秋封埋修行,碑石般只管對參經藏;爾後,聞知周先生逝滅,即將墨軸攜上閉關中心,緘藏於曠磊叢峰之間,並不展開。
而還魂草來叩門首!門外蓬蓬,門內也蓬蓬叢叢——
夙昔以為還魂草只為虛構、想像的植物,屬於小說、戲劇、玄學與傳奇;初初識得還魂草,將之具象為現實的存在,卻是在三峽的田壠間,精擅草木的朋友為我指出了她的存在:唯見小草微微,對生的小葉清朗明澈,如兩扇縮小的蒲扇精緻嵌合著,上面潑著盞盞金黃的花絮,送著小草的春悅。
不確定田間叢聚的微草何以有著如許驚天動地的命名,亦不相信她果有續命還魂的本事,卻珍惜著想將她攜回夾入詩札;可惜不到兩三個小時,她便綣縮萎枯、形貌無存了!——那是山中所認識的第一株還魂草。後來才知道她的學名為「田基黃」,田基,指的怕是她慣常出現於田埂田泥間吧;黃,則形容花色。
山林穿行得更久,認知的草木植物愈多,即知同一植木、多種命名,或同一命名、多種植木,本屬司空見慣——不同地域、文化、風土,人類各自以自我的情感、智識、印象,輸入不同的辨識、感知系統與符碼;即稱名為「還魂草」的,便有植木人整理出廿七、八種之多。
色色類類,有如許多形貌、體氣、作用不同的還魂草,是因於必死、必夭,無不俎割於時光之刀的人類,之於返魂回魂、長生不死的憧憬渴望嗎?——之於此塵寰人間、愛憎悲欣不捨的羈戀與牽繫。
即夢蝶先生的〈關著的夜〉,書生為淒絕美絕的女鬼綢繆無已,決意「明天我會去跪求那老道/跪到他肯把那瓣返魂香與我」,也仍是纏綿羈戀意。它敘說了兩名綣繾不散的癡魂,僅是一死,一生。
然,渴念還魂的,卻不止於書生與女鬼,怕是普世人類共同的心相與冀願,端看存在如許多形類不同的「還魂草」即可知其根由。
埋首孤意修行,志切斲斷輪迴,而庭間還魂草卻不知不覺、闃默抽長著……回首訝然,緣於並未有一株來自於自身的手植:她們凌虛而來,於時光中自然地醞釀與綿衍、排布。此中,命名命得至為澎湃偉烈、超越所有還魂草的,自然首推「九死還魂草」。
九死還魂草
約略是山中禪室新構的二、三年,於肺疾摧搗下,這株充滿神仙、武俠況味的「九死還魂草」亦開始蘿生於前庭的黑岩石板畔,恰恰應了此草喜於孤荒野嶺的岩崖石壁上抽長的習性。欣賞她弧線獨特迥異於尋常蕨類的卷曲、盎然、清越之美,卻並不特為理會察詢,唯是專致深沉於經卷;直至十個寒暑,她以緩慢的速度向四方擴展,景石、浮橋、梅樹、枯山水的白石間盡是她卷曲、勃碧而清剛的跡痕。
她的呼嘯打得如斯之嘹亮!早早便知她學名「卷柏」的披經人,至此,也以為合該是深行認知她的體氣與內涵的時候。
於是,浮現了使人怦然的別名:九死還魂草。原來,還魂草早已來了!且已死生晝夜、比肩呼吸過許久——
但是,容或具足療治咳血、尿血、跌打損傷、「驅五臟邪氣」等諸般療效,能使「九死還魂」的,並非此草之於他者,而是她之於她自己:善能抽長於無土的岩石岩礫間,卷柏本具有極端熬抗乾旱、凜瘠的體性,不下於黃沙灼酷間的大漠植木。於非常的乾瘠枯旱中,甚且能自動將根系抽離土壤,卷縮成球,依風飄游,及至覓及水意再重新扎根、復甦。至為慣常援引的案例,即一名日本生物學家曾將已晾製為標本,風乾十一年的卷柏取下,浸泡於水中,不久,如木乃伊的還肌復里,卷柏再度浥浥碧碧、自死亡中栩然復活。
因此,能「九死」而次次還魂的,始終指涉的是卷柏自己。她的另一別名「長生草」,能長生的,也仍是在我,不在他!
同時,「九死」一詞,應源自屈原《離騷》的「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不悔」——能使絕望欲死、顛沛欲死的屈子一回回自摧折裂變中、反覆再生與續起,又一度重蹈烈焰、坑埋中的,也無非他憂國憂民、之於善美的堅持和信念罷了。促使他屢屢回魂、掉頭的,唯是此淑世澤美之心;只是最末一次,他直入江心,再也無意還魂了!
人與草,俱如此。怕皆無能療贖、拔袚他者!能復活、返魂,且要返、不返的,均祗他自己。
大還魂草
那麼,庭間另一名為「大還魂」的,又如何呢?
大還魂抽長於禪室構成的初春,即在庭前一竿竿長竹下。長竹瘦削臨風,縱發新筍,亦不茁茂,大還魂卻神采奕奕、碧渥蓬勃,像一群爭先恐後、忙著盜壘的孩童般,既沿著花壇、溝隙向門外一路延燒,也延著通向禪室的石階意圖登堂入室。
且開起花,亮起一絡絡碧色的小燈籠。從門外返歸,便見一株巨大的返魂草,擎著串串流燈,猛抵著木門,像是急欲叩門入屋一般。她的別號「天燈籠」,指的即是串串紛絡的花絮如虛空點燃的天燈。
年年剷拔,唯恐她過度囂張凌霸,卻也年年復生,再度擎亮起盞盞綠碧的小燈;對照她的學名「落地生根」,即知她怕是人人皆曾存有、亦曾交會,卻也從來「對面不識」、不為希異的還魂草——一種出入市井鄉墟、至為徧在、普世的還魂草。一生中從未見過此還魂草的,才是異類異數。
準此,大還魂的因緣並不在竹下十數年,而在更早更早鄉居山村的孩提童蒙——於街道、路畔、學校、菜圃,於某一家、某一戶的門廊、缽盆、牆垣下,總常見此翠色青青的「天燈籠」,燈頭一閃明紅。她徧處提掛,絡絡張綵,人人慣養、亦人人不識,算是標準的「燈下黑」。
「雪山無不是藥」——但凡草木,無論正、負,均有其一定的藥用與對治;落地生根亦然,亦不乏於拔毒生肌,療治刀傷、腸胃出血等功用,但使之稱為「大還魂」的,仍指她自己:名為「落地生根」,正因摧不勝摧、葉片但凡墜地即能再生、繁衍……由斯子裔繁衍;於繼起的形貌、相仿相肖的提照拈燈中,又再一次複現前人的返魂,彼我無二、體氣如一。
同樣的,她的另一別號「打不死」,並不在於療癒重毆、「打得欲死」的人類,而只敘說著她自體:能於曲折、扭打、裂創中再生與繁興——但有殘片殘葉在,則新芽浮冒,返魂依然,燃燈依然!(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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