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勺園的另一位名叫Michael(麥可)的朋友是美籍華人,他的中文名字叫徐木恆(音譯),來自加州灣區;為了與紐約麥可做區別,我稱他為加州麥可。1999年春天,我以台大研究生的身份到北大交流時,曾經和麥可,還有一堆北大的外國留學生,一起去三元橋附近聚餐過;沒想到2000年秋天,我正式到北大上學後,麥可還住在勺園。麥可的中文一般,只能勉強溝通;不過他天生自帶喜感,臉上永遠掛著笑容,所以很得人缘。
加州麥可的父親是台大校友,正好趕上「來來來,來台大,去去去,去美國」的年代。麥可的祖父仍然住在山東,在他勺園三號樓宿舍的牆上,貼著他祖父寫給他的毛筆字。麥可曾經在台北美國學校(TAS)上過一年中學,所以他對台北不算陌生,對台灣的美食,也十分懷念。台北美國學校原隸屬於美國國防部,早期帶有基督教色彩,上一世紀八零年代末遷到天母現址。天母一帶有好幾所外僑學校,所以那一個區域聚集了許多外國人。TAS的辦學成績不錯,每年都有一定數量的學生能申請上美國頂尖大學。我上中學的時候,台灣中學生心目中最好的高中是建國中學與北一女中。幾十年前,TAS的學生家裡非富即貴,已經超過了我等一般中學生作夢的範圍;蔣家第四代,辜顯榮家族的後代,都有多位曾在TAS就讀過。
我有一個鐵哥兒們是一位醫師,建中畢業,老家在台北孔廟旁邊;他唸過薇閣小學,那可是台北著名的貴族小學;但是他回憶說,當年校車經過TAS的時候,每次他都有一種:「唉!我們學校還是輸了的感覺。」王醫師在榮總胸腔內科當R(住院醫師)的時候,我們經常一起去天母附近的軍艦岩爬山,有一次我俯瞰著山下的台北市問道:「不知道天母那些帶有游泳池的別墅一套要多少錢?」王醫師說:「肯定很貴,小時候我覺得天母的別墅是天使住的地方。」我噗嗤一聲的問他:「那陽明山上的別墅呢?」他遲疑了一下,然後說道:「那是上帝住的地方。」
加州麥可經常在外旅行,這說明了他爹是一個成功的商人;我給麥可起了一個外號,叫「中國移動」,有時候我也叫他「神州行」。我告訴麥可,你不熟悉中國的情況,一個人出外旅遊,務必注意安全;沒想到他居然告訴我說,他的家鄉美國才是全世界最危險的地方;九零年代中期,他在柏克萊讀本科的時候,幾乎每週都能聽到槍聲;他不帶開玩笑的說:「China is very safe.」
加州麥可一向笑臉迎人;印象中,我只見過一次,他的神情顯得既哀傷又嚴肅,那一天是北京時間2001年9月12日上午。911時期,勺園的氛圍迥異於往常,幾乎所有白人學生的臉上都充滿了憤怒、震驚,與哀傷;中東學生則是異常低調,有一位我熟識的巴勒斯坦學生告訴我,他也不能接受這種恐怖行動,但是大家必須知道,以色列的大砲與飛彈,一直伴隨著他們成長,他的家鄉幾乎找不到任何一幢完整的大樓,他有多名親友死於轟炸,而這些事情,不能說與美國完全無關。少數中國同學,對「萬惡的美帝」被恐怖襲擊,感到非常興奮,有者甚至是喜形於色,當時讓我深感詫異;後來我逐漸明白,主要原因還是這些同學的知識面太窄,而且腦子被洗過,即使上了北大也沒能清醒過來。我在宿舍本來從不看電視,為了跟蹤911事件報導,我在9月12號那一天的下午,去人大附近的國美電器買了一台小電視。
加州麥可曾經在中央電視臺第九頻道(英語頻道)工作過一段時間。他說央視會找上他,那是因為他長了一張中國人的臉,但是又能說流利的英語,這樣外國人會以為央視的中國播報員的英文水平很高。能在央視工作,就意味著你的臉有可能會被上億中國老百姓記住,即使那是個英文頻道;但是麥可對這個難得的機會,似乎並不怎麼「感恩」;他在央視上班期間,下班回宿舍後,經常咒罵央視員工;他總是說:「你如果想要學習怎麼更好的懶惰,那就應該去央視工作,那兒什麼也不教,專門教人懶惰。」我看過幾次麥可的體育報導;持平而言,以運動節目來說,他的播報語速略慢,神情有些緊張,流暢度也有待改進。
我的通訊錄裡至今存有加州麥可的聯繫方式,但是我們已經好久沒有聯繫了。麥可對中國的感情很複雜,或許是因為他在中國期間,不管是在工作上,還是感情上,都發生了水土不服的現象。他多次感慨的告訴我,他覺得美籍華人是所有華人群體中,最單純,最善良的一群。我現在的感覺則是,美籍華人應該是華人群體中十分幸運的一群,他們需要面對的傳統糟粕非常少,他們長著一張沒有受過欺負的臉,他們的神情始終很放鬆。
音樂往往能夠將我們帶入某種情境,「阿甘正傳」的電影配樂,總是能夠喚起我的美國回憶;每次聽到這首曲子,我都會想起劍橋市,那是迄今為止,我在美國住過最長時間的城市;我也會想起我們那已經被拆掉的眷村老家,我上小學的時候,我有三個哥哥同時在上大學,所以我們家很早就有外文書籍與外文雜誌,我三哥在家中書房的牆上貼了兩張英文版的地圖,一張是美國地圖,另一張是世界地圖;他還貼了一張美國中西部農村景色的海報。我對美國的最初印象,就是源自家中的外文刊物,以及書房牆上的地圖與海報。美國在我們這一代人心中的印象光譜非常寬廣,那是一種美軍的感覺,一種美國大學的感覺,一種美國中西部廣袤無邊的感覺,最奇妙的是,那還是一種眷村的感覺。我在勺園4-220室宿舍的牆上,也張貼著一張簡體字版的世界地圖;凱特以前到我房間時,還笑著說過:「Hey!你這兒貼著一張以中國為中心的世界地圖唷(西方國家的世界地圖中心是歐洲)。」我在勺園的時候,晚上睡前,經常會想起台灣的親友,台灣的景物,甚至是台灣的泥土味道與空氣濕度。北京與台北的直線距離大約在1850公里左右,我一個人躺在北京市海澱區的某一幢宿舍樓的小房間裡,伴著微弱的燈光,我扭開了枕邊的短波收音機,調到了台灣的隨便什麼電台,當收音機裡流淌出國語、閩南語,或是台灣的流行歌曲時,我的心與台灣是沒有距離的。
(《渡盡劫波兩岸情緣》之二十三)(王冠璽/大學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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