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遇士官長,是我大學畢業,完成在海軍新兵訓練中心六周的基本訓練後,分發到他所在的艦隊作戰單位服務。他已逾知天命之年,是本單位年紀最長的資深成員。
士官長出生於一九三五年,他看到我這個甫報到的上等兵,執行所負責的業務還不錯,我們又有緣在每周四「莒光日」政治課程中編在同一小組,加上母親家族的空軍背景之故,我竟還能說上幾句他老家的四川話,所以我們逐漸熟稔起來了。
士官長的左右手前臂,各有著「殺朱拔毛」和「反共抗俄」的標語刺青,記得他初次提及此事,在深深地吸了一口香煙,把思緒帶回了一九五○年代,方才娓娓道來這數十年與「反共義士」一詞掛鉤的始末。
當時尚在四川省讀書,不過十六歲的士官長,輟學參加「抗美援朝志願軍」。他們經過短暫訓練後,雄糾糾氣昂昂地跨過鴨綠江,支援朝鮮半島前線。可是戰爭的殘酷完全不是他們所能想見的,他的部隊被以美軍為首的聯合國軍擊敗,九死一生間他被俘虜了,送入戰俘營。
在戰俘營的日子才是風聲鶴唳驚悚的開始。當時營內訊息不通,謠言四起,國民政府在聯合國軍的默許下,也混進了許多假冒戰俘的特務人員,戰俘營內反共親共勢力糾結交錯,戰俘之間因意識對立發生的鬥毆暗殺也層出不窮。不滿二十歲的士官長,被迫要在民主、共產兩大陣營選邊站。他順著大流,認定北京政權已高度懷疑這些被俘軍人的忠誠度,眼下的活路就是去台灣加入國民政府行列,不過聽聞去台灣唯一的但書是要在身上刺上反共標語,否則台北當局是不會予以接納。所以一萬四千多名的前抗美援朝志願軍人,個個肉身上刺上反共標語圖騰,他們藉此換取在自由世界間一個新的身份「反共義士」。在韓戰結束後的一九五四年一月二十三日,他們搭艦抵達了寶島的基隆港,如同先前在「大江大海一九四九」年抵台的兩百萬難民一般,每個人也懷揣著離散家庭的心酸。
隨後士官長被分配到海軍成為基層水兵,他考入士官學校,再一路擢升至士官長,也成了家,離四川千里之遠的台灣寶島早成為他的第二故鄉了。
一九八七年國府開放探親,現役軍職人員基於國家安全考量是不在開放之列的。某次我不經意提及父母親返鄉探親,還順道走訪四川省一遊,暫態間士官長沉默了,我猛然查覺出自己的失言碰觸到士官長心中最脆弱的一塊,畢竟在單位裏,其他中校以下的官士兵都是出生於寶島台灣,而士官長的原生家庭還遠在千里之遙的天府之國,想家又歸不得的煎熬,豈是我等所能理解?
我役畢退伍後不久,有次在新聞中,看到行政院退除役官兵輔導委員會,編列鉅額預算,利用雷射(鐳射)除疤技術,免費替這些曾刺字的反共義士們,移除身上的反共標語圖騰,好讓他們回大陸返鄉時,免除不必要的政治紛擾。我馬上就想到說著一口四川話的士官長,他當時應該屆齡退役,也是走訪四川老家一趟的時候吧!固然移除左右前臂的那「八個字」誠然有些疼痛。不過,曾在槍林彈雨中來去的士官長,想家想了數十年,此刻只要能回家,這些代價又何足掛齒呢?(作者為自由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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