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到父親和柳際明將軍的緣起,這個楔子就要先從祖父說起,先祖父劉作全,譜名作仁,湖南省瀏陽市永安鎮禮耕村耕塘人,中央陸軍七十七師二三一旅四六二團下士班長(時任師長為羅霖中將,字永雯,湖南永州人,保定軍校畢),一九三七年九月為抵擋日軍侵略而壯烈犧牲於上海西北的大場鎮,與至少十四萬共同血灑沙場的中國軍魂長眠淞滬戰地,得年二十八,留下約莫六歲的獨子父親,不過終其一生,先祖父應該並不認識柳際明將軍。

淞滬會戰後,由於戎馬倥傯,訊息不通,祖父殉國的消息始終未傳達到家中。到了約一九三八年下半年,日寇侵占武漢,並窺視江西省,湖南省成為國軍最接近前緣陣地的整訓補給基地,各路大軍雲集,我們耕塘的老劉家也清理出正中央的堂屋作為支援軍隊抗日救國的具體表現,這時七十七師的師部進駐到我們劉家裡面來了,曾祖父聞訊連忙帶著尚未入學的父親去師部打探祖父的消息,這時很訝異新任七十七師長柳際明將軍竟親自接待他們爺孫倆。柳際明中將,浙江臨海人,保定軍校工兵科畢,時年四十,風華正茂,領上別著金色中將領章,待人謙和大度,全然沒有大官的僚氣,在問明曾祖父來意後,即令副官去查詢祖父劉作全下士的行止,未幾,副官回報劉作全下士已早在上海陣亡,我不曾也不應問父親當時的氣氛是否頓時凝結了起來,只知道柳將軍著令副官賞了父親十塊錢袁大頭(袁世凱當政時鑄造的硬幣),父親磕頭拜謝,曾祖與父親旋即告辭。

數日後,曾祖父仍舊帶上父親拿了些平時捨不得吃的幾個雞蛋,去犒勞柳將軍,當天柳將軍像老友相見般地熱情迎接,還找了一位原先於上海前線和祖父在同一個戰壕的班長,當時已升為步兵連長的資深袍澤,來講述上海的戰事和還原祖父最後的身影,原來七十七師官兵在乘火車甫抵達上海火車站(據我考證應為上海西郊南翔火車站)之際,當將士們正從車廂中落地整裝時,即遭日寇密集砲擊轟炸,很多國軍弟兄隨即倒入血泊中。後來我在一位前國民政府軍統局情報員的回憶錄中曾讀到一則真實戰地故事,有一組日本間諜夫妻,在上海某火車站前開設早點油條店營生,並融入當地社區多年,而他們在淞滬戰役期間監視國軍運兵列車的調度,並暗中指揮日軍砲兵適時砲擊,造成很多熱血報國的年輕生命雖經千里跋涉抵滬,但未上前線即隕命,不知七十七師是否也陷入相同的日軍圈套。這會兒,柳將軍最後很高興地收下了雞蛋,又再次給了父親十塊錢袁大頭,父親如前次般磕頭致謝答禮,殊不知,這兩次匆促相見的機緣,柳際明中將偉岸的身形,高尚的人格,竟深深地刻印在父親幼小的心靈中。

永遠的七十七師

七十七師在我們老家所在的永安鎮駐紮了月餘,再次開赴江西前線抗日。柳將軍後因戰功高升為七十五軍長,抗戰勝利後在湖北省老河口接受當地日軍的投降,隨後他捲入了國共內戰的洪流,一九五○年曾在浙江省舟山群島駐防,最終撤退到了寶島台灣。父親則在七十七師離開後不久,進入劉家祠堂族學「七修小學」就讀,開始了他接受正式教育的啟蒙,一九四八年父親赴南京就讀國民革命軍遺族學校高中部,不過一年多的光景,在隔年八月三日他也隨學校輾轉在台灣基隆港上了岸。至於七十七師,一九四二年初,在下一任韓浚師長(湖北人,黃埔一期生)的帶領下,冒著日軍猛烈炮火強渡湘江,殺進長沙城弛援孤軍方先覺將軍之預十師、為締造第三次長沙大捷的推手。一九四五年在湘西雪峰山之役,換裝美式軍備的七十七師會同友軍又痛宰日軍,可謂功業彪炳。不過在國共內戰中,陸軍七十七師的表現就荒腔走板了,一九四七年先在山東萊蕪被解放軍全殲,而重組後的七十七師,更是屢戰屢敗,卒退入福建平潭島,最後一九四九年在福建馬祖島解編,殘部併入其他單位。我心中永遠的國民革命軍七十七師自此步入了塵封的歷史。

大概是一九五幾年,正在台灣就讀大學的父親在校園的閱報欄中瞥見了刊登於報紙上柳際明將軍兒子結婚的請柬告示,父親一則以喜,一則以憂,喜的是知悉柳將軍和家人也到了寶島台灣,憂的是自己一貧如洗,除了以國軍烈士子弟的身份可以免去大學學雜費外,他必需自己打工兼職才能維持日常生活開銷,父親心中著實很想送份賀禮以表達些微心意,但又心餘力絀,終因自慚形穢,迫於現實的殘酷形勢硬是將柳將軍淡出他的視野。三十多年後他把這段心路歷程與我分享,娓娓道出他當年的遺憾和心酸。後來我在所就讀的大學圖書館中參閱劉紹唐先生所著《民國人物小傳》中查到了柳際明將軍的簡歷,並複印了一份供父親參考,方知柳際明將軍已於一九七六年於美國仙逝,當時父親只淡淡地說了一句,「不知道柳將軍的後人身在何處?」那份對柳將軍的孺慕之情而衍生出的關懷之意溢於言表。

踏破鐵鞋無覓處

二○一四年秋天的一個週六,在把兩犬子勉為其難地送入美國德州休斯頓華夏中文學校去學他們聞之色變的中文課程後,我則前往辦公室報到去履行家長志工的時數,當午我被指定去前台協助處理學校庶務時,也自然地跟身旁首次見面的柳老師攀談起來,結果踏破鐵鞋無覓處,這位柳老師竟是柳際明將軍的長孫女,原來柳將軍的長公子一九四九年已卓然自立,不顧柳將軍的安排而執意滯留大陸,所以眼前的柳老師正是長公子之女,在大陸出生成長再來美國定居,她也未曾見過柳將軍。而柳將軍及夫人在當年只好帶著就學中的一子一女選擇去了台灣,而父親在一九五○年代所看到的結婚請柬中的男主角正是柳老師的親叔叔。當晚我打了越洋電話回台北向父親告知此事,雖然看不到電話彼端耄耋老人發亮的眼神,但是從父親略為激昂的語調,可感受到他的欣慰,至少今生中的一個遺憾可以放下了,縱然結局不是那麼地完美,緣於父親沒有機會在他真正地成長茁壯後,行有餘力時,再去會晤柳際明將軍,親自告訴柳將軍他心中的感受,而這份原來不為人知,僅收藏於父親心內,橫跨半世紀以上的忘年神交,早已遠遠逾越了那實質的二十圓袁大頭和幾個雞蛋了。

後來有一次柳老師提到她那位早年從台灣留學並旅居美國喬治亞州的姑母,曾於二○一三年特意回訪湖南省會長沙市,去嘗試尋覓她兒時的足跡,但遍尋不得其法,我只能促黠地點了一下柳老師,她的姑母應該到長沙市東郊二十五公里處,我們耕塘老劉家的後山坡去找找看,或有驚喜發現,畢竟在那個烽火連天的年代,在共處的湘北大地之上,曾祖父,父親,柳際明中將,甚或柳將軍家人,曾一起相互扶助地走過中華民族最危難的艱辛歲月。(筆者註:柳際明將軍的孫女婿,曾於數年前親訪台北內湖舍弟家中會晤父親,柳劉兩家在七十多年後再續前緣,誠屬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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