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下午,我哥路过阿青家门前,他一看到我哥走近,就随手拿了一根木棒朝我哥挥去,幸好我哥警觉性够,一个转身迅速抓住木棒,再朝他手腕一推一扭,三两下就把他压制住了,阿青吓得魂飞魄散,突然跪地求饶说,阿彦,我不敢了,我不敢了啦!

这次真把我哥惹火了。他把阿青推到墙角边吼道:「你给我立正好。」阿青乖乖照做,也跟着喊出:「立正。」这时他阿嬷从家里慌慌张张走出来,看到宝贝孙子被我哥擒住的画面,心里很不舍,一直拜托我哥放了阿青。但我哥这次心意已决,完全不甩他阿嬷的哀求,直接拿起电话打回分局,不一会儿鸣着汽笛声的警车就来了。附近的邻居听到声响全聚在一起看热闹,有几个人还讚许我哥的做法,不停附和说,抓去关,对伊卡好。

车一停妥,警察立即从车上下来,他们将阿青押到车上的同时,他阿嬷也跟上前哭哭啼啼向警察求情,他爸爸则气呼呼骂道:「干恁娘,捡角啦!抓去关好了,尚好是关到死。」我在一旁看了也挺难受的,但我一句话也不敢对我哥吭。

阿青尿液报告呈阳性反应,后来被强制送去监狱戒毒。这一关就关了快一年。坦白说,村里少了阿青这个人,瞬间寧静许多,再也听不到那阵巨大的引擎声响了,老人终于可以好好睡个午觉,但我却有点挂念他。

出狱后的阿青,不再碰毒品,也不再出现暴力行为,整个人胖了一大圈,气色明显比以前好很多,但他讲话的速度却变得异常得慢,好像脑袋掌管语言的线路接错边了,总是要等到别人的话说完许久,他才慢慢吐出一句话来。

阿青现在变得很惧怕我哥,一见到我哥就闪躲。某个晚上,见我哥车子不在,便带了两罐啤酒来找我,我们坐在门口埕一边喝酒一边聊天。阿青的话很少,多半是我在说。聊着聊着,他突然用手指着前方说:「你家墙上有鬼,在那一边。」

我心想,干!又来了,关了一年,脑袋还是没有恢復。

「有几只?」

「两只,一大一小。」说完,他突然唱起歌来:「前面来了一只鬼,长长的头髮,面如灰,你呀,你呀,鬼儿听了掉眼泪。」他的歌声依旧这么好听。

「你从哪里学来的?」

「自己编的。呵呵。」

他呆愣了一会儿,又接着说:「我在监狱里,都看不到女人,有一天,我去法院,好不容易看到一个女的,我好想跑上去亲她,但她后面围着一群鬼,太多只了,真恐怖,害我不敢上去亲。」

「那女的是谁?」

「法官。」

我放声大笑:「漂亮吗?」

「丑得要命。」

我又哈哈大笑:「干!丑得要命,你还亲得下去?」

阿青见我大笑,也跟着笑开来,接着他陷入一阵沉默,眼神迷茫的他,久久才起身说:「阿邦,我肚子饿,要回去吃东西了。」

出狱后的阿青食量大增,一餐总是要吃好多饭菜,最高纪录听说可吃掉十五只肉鲫仔鱼。有时他爸爸滷好一锅牛肉,或炖了一锅猪脚,才刚端上桌,不到两三下功夫就被他吃个精光。爆食,成了他生活的寄托。我经常在我家房间听到他爸爸对着阿青大骂三字经,要他滚出去之类的话。

阿青虽然带给家人诸多麻烦,但对他阿嬷却是百般的好。八十岁的阿嬷前阵子跌了一跤,一直躺在床上。白天阿青骑车到处晃,中午固定会回来吃饭,吃完饭后,会到房里陪陪阿嬷,再骑机车出去。晚餐后,阿青通常就不会出去了。他总是穿条短裤,赤裸着上半身,露出那个如孕妇般的肚子,安静地躺在他阿嬷床边。吃饱饭后,我常会去他阿嬷房间跟阿青说几句话,或相约在门外抽菸。

阿青叔叔为了犒赏他时常陪阿嬷,买了一只手机送他,阿青视为珍宝,每天晚上窝在阿嬷房里时,总是将外接喇叭的音量调到最大声,反覆听着玖壹壹的歌曲。

你今天别回家 今晚打铁Night 紧揪你厝边头尾兄弟姐妹作伙来喔

那个辣妹那么辣 阿呀我的妈 今天下班甘未跟咱作伙打铁

阿青喜欢跟着节奏放声高歌,歌声从窗口传进我耳朵,在无比寧静的乡下夜里听来格外悦耳。其实我有时也挺羡慕阿青,日子可以过得这般自在,完全不用考虑赚钱这回事。

当然有时唱得太大声了,也会惹火在隔壁房睡觉的爸爸,「哭么喔,三更半夜,吵三小?」他爸爸总会对他大吼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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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管时代早已结束,驻军也撤离许久,村外的营区哨所全荒废了,海岸线不再需要防守,村人也不用接受检验,随时都可下海擎蚵,连对岸中国大陆的船只开进我们村里的海域明目张胆抽取海砂,也没人管。这片海域早就变得不再神秘了。

邻村的旺哥脑筋动得快,几年前,他在海域对面盖了一栋透天厝,找了位设计师将空间布置一番,开了一间名叫「美人湾」的酒店,但「美人湾」里一个美人也没有,因为酒店的位置实在太偏僻了,听说不少年轻漂亮的小姐都待不住,留下来的都是些上了年纪长得又抱歉的女人。

乡下的生活无聊得要命,阿青的几位朋友知道他喜欢唱歌,一回就约我们去美人湾喝酒玩乐。几个钟头玩下来,至少也要花掉一两万块,我以为是阿青朋友请客,但少爷拿帐单进来时,大家却面面相覷,场面有些尷尬。

很快地有人接下帐单,递到阿青面前说:「空青,这摊你来处理。」阿青抓了抓膝盖说:「我没有钱。」随后,黄毛顺势引导阿青在帐上签下自己的名字,离去前,小虎还不忘拍拍旺哥的肩膀说,放心,这笔钱阿青叔叔一定会付。

阿青叔叔果然替我们付了这笔钱,大伙食髓知味,接连又约阿青去了几次,每到结帐时刻,一个一个都先落跑了,只留下阿青傻傻愣在原处。次数多了,阿青叔叔极为气愤,跑去警告旺哥,若是以后再让阿青签单,他不但不付钱,还会报警处理。从此旺哥不再让阿青签单,我们也不再去美人湾。

不到酒店喝酒唱歌,对阿青似乎也没什么影响,他的日子依旧如昔。每天十点照常骑车去超商旁的马路上站岗,回家吃个午饭,看看他阿嬷,下午又骑着车出去神游。一天,我閒来无事,恰巧看见阿青正在发动车子,便迅速跳上后座。

我坐在阿青背后,任凭他决定方向。阿青默默骑着车,沿着邻近的几个村落绕来绕去。秋天的风特别凉爽,路边的高粱迎风摇曳,我太久没骑车出门了,感觉还不赖,像回到年轻时光。

绕了好一会儿,终于来到镇上,阿青买了饮料和炸鸡,我们就坐在湖边的凉亭上吃喝起来。东西吃完后,太阳也快下山了,阿青将车拐进我们村里,绕到一条熟悉的小路,来到我们年少常去的那座营区前。

我已十多年未曾到过这里了,这里变化还真大,营区大门的标语已经斑驳,哨兵撤离,周围杂草丛生,垃圾堆满地。机车停妥后,我们在附近逗留了几分钟,又顺着墙外的小路爬上那座小土丘,俯视布满杂草尘土的营区广场。

我问阿青:「你常来这里吗?」

阿青说:「无聊,就来看看。」

「你还记得那个连长吗?当年,连长他们移防时,你很难过。」

他似乎不明白我在说什么,我继续追问:「你没有当上军官,会遗憾吗?」

阿青说:「不会啊!这就是人生。」

离开小土丘,骑了一小段路后,经过美人湾酒店,随即进入旺哥他们的村子,阿青忽然在一间庙前停了下来。他走进去,虔诚地跪在神坛前,双手合十,不停祈求神明保佑他阿嬷。我则在庙里东张西望,一会儿看看籤诗,一会儿看看雕饰,后来我看到一尊神像的脖子挂了满满的金牌,便把目光聚焦在这尊神像上。想不到这间位于荒郊野外的庙宇,香火会这么鼎盛,竟有这么多打金子来酬谢神明的虔诚信徒。于是我趋前上去,忍不住摸了摸这些金牌,心想,这些要是挂在我脖子上,不知该有多好!

「阿邦,不能乱动!神明会生气。」阿青突然出声制止,吓了我一跳。

离开庙宇,阿青急着回家看他阿嬷,一路仍旧默默无语,路过美人湾酒店,我用回味的眼神看了几眼。

约莫过了几天,我听到邻村传来庙宇金牌失窃的消息。在乡下,挂在神像脖子上的金饰被偷,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消息很快就在邻近的几个村落传开来。有人说,在庙旁种菜的阿伯,经常看到阿青在庙里出入,有一次还见到他鬼鬼祟祟的离开,村人便一口咬定是阿青干的。

消息传来的隔天,听说阿青又跑去庙里拜拜了,几个村人早就埋伏在庙旁等待他现身。一看到阿青,便团团将他围住,用恐吓的口气质问他:「说,金子是不是你偷的?」阿青铁青着脸说:「不是我。」但一下子被太多人包围了,阿青显得有些害怕。一个壮汉说:「空青,你不承认,神明会惩罚你的,你敢对神明发誓吗?」

阿青没有回答。

另一人提议:「空青趴袋趴袋,我们假装打他几拳,吓唬吓唬他,说不定他就认了。」

话一说完,那名壮汉立即向阿青揍了一拳:「说,是不是你偷的?」阿青惊慌地走向机车旁准备逃离现场,壮汉一把将他抓住,又打了他几下说:「快把金子交出来!」这时阿青被激怒了,他朝壮汉猛力踢了一脚。

那几个人见状,便对着阿青拳打脚踢,最后阿青被打倒在地。他的手背有几处擦伤,嘴角边也带有血丝,他努力站起身,突然像头野兽似的大叫了起来,「全员听令!通通给我立正站好!」几个村人被阿青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不知所措。这时恰巧被路过的旺哥看到了,他替阿青解围,顺便护送他回家,把这件事情的经过告诉阿青叔叔。

得知阿青挨揍后,当天夜里,我愈想愈自责,愈想愈不安,只好出来门口埕透透气。才刚点完菸,一抬头,忽然看到远处好像有个酷似人形的白影从我家墙上飘过。我心里毛毛的,该不会我家墙上真的有鬼?

连着几天,我的心神始终不得安寧,开车时总觉得方向盘被不明物操控着,每到夜晚,从房里的窗户望出去,也深感鬼影幢幢,一有狗叫声传来,我就怀疑狗看见了不乾净的东西。我突然相信阿青说「你家墙上有鬼」这句话,是真的。

连着几天辗转难眠,为求心安,我决定明天一大早先去跟我哥借钱,再到镇上打几条类似的金炼子,然后,挑个适合的时机偷偷把那些金炼子挂回去。(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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