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件一 OKOK绷

我对OK绷有些讲究。

肉色OK绷,因为最古典,一眼即知「我受伤」,我没那么喜欢。

有次我买到漂亮得不得了的天青色。好不容易受了伤,终于用到。简直像什么时尚玩意。那个当下,看着被美化的指头,还真觉得,不翘着蓝色手指去个什么舞会,只能自己看到,有些可惜。

作为一个做着低危职业的成年人,我受伤的机会并不多。不过,偶尔切割伤或烫伤之类,一年大概也会有一回。我通常很小心,会马上「包扎」。因为指头伤了就不好打字,必定要避免恶化,血也不能到处滴。只要护惜伤口,不使它碰碰撞撞,痛几天,不方便几天,OK绷就功成身退了。

现在的OK绷,说是美国娇生发明的。但法国人果然动不动就思古,会说史前时代就存在,上古史籍里就有记录。拉伯雷的小说里出现过,狄德罗的百科全书定义过。法文的「处理伤口」panser与「思考」penser,两者共用字根。我虽然曾讲述过「创伤与创造」这类讲座,但两者在语源上如此接近,还是最近才发现。葡萄牙语看起来更相邻,难道,葡萄牙人看到OK绷,都会想到「思考」这个字吗?那倒也好玩。

去年脚骨小伤,问题不大,但没法穿鞋,所以急着要好。药房给我结实地上了一堂冰敷课,药师彷佛看穿我般道:「不是越冰越有效,也要避免冻伤。」我本(洋洋得意地)要来个超低温急冻速疗法──没想到这等野蛮心理一下就被道破。制止发炎的原理非常美:首先要避免发炎面积扩大,让它局限于小面积中。再来才消炎。

这也是处理痛苦的原则。OK绷让我们清楚看到「伤口是小的,伤口在哪里」,很多时候,这就「差不多癒合」了。有次我问悲伤的朋友:要不要在你额头上贴一个OK绷?他应该没有照做,但他觉得非常好笑,他笑了,也就没那么悲伤。这是我喜欢送朋友OK绷的原因。小伤口小破皮,通常自己处理即可,但难免有些小哀小愁。这时候,如果有趣味的OK绷,「我终于可以耍可爱」的感觉,就会盖过「我怎么那么倒楣」。如果人生持续此种兴致,也就相当于,十分幸福吧?

■物件二 换季与高领

高领有几种,高领毛衣,以及穿在里衣外的紧身上衣,简称「高领」──这其实是在台湾才常穿,因为我们冬天不开暖气──有暖气的地方,高领不怎么实际,在室外虽然非常保暖,在室内就太热。所以我还是回到台湾之后,才又重新有高领的需要。

年纪很小的时候,一年当中,会有一天,母亲宣布:「今天开始要穿高领了。」通常那是深秋的某一日。等到或许是我八岁那年,我自己也懂得观察气温,在天气渐渐转凉的时候,就开始等待「宣旨」。但是日子一天天过去了,不知道母亲是忘记或是心不在焉,始终没有如往年那般,给出「高领开始」的手势。

这是怎么回事呢?应该开口问,天气冷了,我该开始穿高领了吗?但想一想,难道我需要妈妈回答我这样的问题吗?答案很明显,就是该穿嘛。天气一天天变冷了,再等待,应该会生病了吧?

虽然没有指令,我终于决定,自己要开始穿高领。而「原来我已经不需要大人告诉我穿高领的时刻,自己就能判断并且决定」──就如成年仪式般,留在我的心底。

这件事,也没有像其他事那样,在事后,突然被母亲发现,说「好能干,不用说自己就会了」──「长大」就这样完成了。

想当年,心里还上演了不少小剧场:妈妈忘记了吗?今年怎么回事?

我母亲对我的教养,混合了紧迫盯人与视而不见两种极端。那与她自己大约国小五六年级就不再受父母悉心照料,大概有关。如果是她小时候有收到照顾的部分,她通常会加码付出,但是如果是她小时候就被忽略的东西,她也同样会加倍缺席。妈妈是会像断电一样断线的。作为成年人,我对这一切都能理解,不过,对儿童来说,妈妈会熄灯且打不开,有时是蛮可怕的。

关于高领的回忆,是这类事中,较不悲剧的。虽然寂寞,但并不悲伤,这就是高领给我的感觉。

■物件三 受伤者披萨

《29棕榈》是一部电影。因为是很久以前看的,虽然记得片名是数目字加棕榈,但数目字有点模糊了。我不死心,用「法国电影,里尔导演」下去搜寻,第一行就跳出导演名。

那么费事的原因,并不是要谈电影,而是要谈披萨。

虽然整部电影都拍得非常棒,但好得让我几乎要发出尖叫声的细节,是因为女主角问男主角,要不要吃披萨──或者说她已经买回来了,才问他要不要──这是一个非常悲惨的爱情故事。但爱情本身并不悲惨。

我是和朋友一起去看的,「披萨那一幕。」「对,披萨,真的,但不知道为什么那么棒,是因为披萨的关系吗?」──我们会这样讨论,并不是因为肚子饿了。我说:「因为披萨是少数分食但又像在一起吃的食物,想想看,在那样的时刻,若是一人一个三明治,那就一点意思都没有。」虽然炸鸡也有分享餐──但是在悲剧之后吃炸鸡?其他更有风味的食物,也很怪。但披萨不突兀,最重要是两人面临了某种绝对性的分离,是那种活着却天人两隔的状况,披萨完全翻译了「在难以付出感情时的感情」。

在那之前,我没研究过披萨。即便在吃的时候,也没分神想过它是什么──可是它之所以可以成为电影的某种低调高潮,表示在那之前,我已经累积了某种「披萨意念」。

也许披萨的原型是「饼」──就算现代人只偶尔吃吃葱油饼或喜饼,饼还是在语言中留下了很深的痕迹。「把饼做大」──我们都懂,我们却不会说「把饭做大」或「把麵条做长」──据说麵是比较晚出现的词,甚至也是从饼来的──把饼撕成一片一片,就成了麵。

披萨的慰问不像鸡汤那么药,不似巧克力那般糖,也并非酒精那种「神」。披萨是:「你是一份子,其中之一,在场还有别人。」──如果这样感觉,披萨几乎就要变成「重获接纳」的代名词了。这也难怪,递给受伤者披萨,会显得那么痛楚、善解人意,与哀矜。(本文摘自《感情百物》一书,木马文化提供)

#受伤 #妈妈 #高领 #时候 #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