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你们跑太快了!」

每天清晨,我们去马太林部落接Nikar,再把车子停在春日部落,走到Calaw家门口大叫:「上学啰!」背起书包的Calaw就笑着加入我、Nikar和我五岁儿子Alo的步行队伍,一起走路上学。穿过部落的房子、老人与狗,转进溪流、群山与稻苗环拥的田间小路,慢慢爬坡上山,抵达竹林与相思树尽头的那座木屋。

走路上学,是为了对抗快速和轻忽,为了叫醒我们的感官,深深与这世界交缠。

我故意放慢脚步,让孩子们每一秒贴着每一步,每一步趋近每一秒之中的无限,不再据守自己是谁。自我在这一步出现,又在下一步溃散。牢靠的只有「跨出去」这个动作本身,而他们仰赖过、累积过的东西,暂时不再打扰他们。

抵达终点之前,每一步都要从头来过。身体的分量于是难以忽视。每一口呼吸、肌肉的酸痛、手脚的自由摆盪,全变得真切。他们两手盈空地走着,所有丰饶却衝过来抱住他们…白雾如蛇盘绕山峦,阳光撕开灰云密布的天空,款款落在他们的侧脸,温热地引他们转头去看身旁的水田拓印了潦草的竹林,田边的咸丰草也伸长影子的手去试探他们的步伐。

步伐更不稳了,他们踩上昨日打田机留在路面的松软土块,土块也重塑他们鞋底的纹路。不安于正路的走。一下跳上排水沟的护栏,一下蹲到边坡捡拾碎片、菸盒、绳子。他们的跳跃和蹲伏成了好奇的触角,将一条朴素的路走出无数的歧岔,停在每一步的风景中嗅闻、抚触、叫出声来……

「啊,那里有白色的Adipapang(蝴蝶)!这里有tana(刺葱)!」、「那是我阿伯的车!」、「这块田是我们家的,还没插秧!」、「那只狗是辣椒,牠会追车,不会咬人!」、「你们看,我找到有人的菸掉了,都还没抽过喔!你们有没有摸过香菸?」、「我刚想到蝴蝶,一片叶子就掉到我肩膀上了!」

为一块苔藓停下脚步,为躲阳光的追捕而拔足狂奔,他们跟田里弯腰补秧的阿嬷问好,也跟鸡寮喂鸡的阿伯道别,看见树林深处的野地升起一丛白色炊烟,Nikar说:「一定是阿嬷Fiyad在烧树枝!」不再据守自己,他们慢慢走向远处的山,走进山的内部,走在每一棵树身边,踏响一整路苍绿枯黄的落叶。

多喜欢跟孩子们一起走路晃游,多想要他们走着走着就把这一条路走进心里,记住路的蜿蜒,记住每一时刻转变的天光,记住沿途的千百种绿,记住窜入鼻腔的气息和春天的味道,记住鹰飞的轨迹,记住山的轮廓和秧苗抽长的形状,记住每一秒无所保留的风声、狗吠、鸟鸣和彼此的笑,记住身体的韵律和天地的韵律。

走进心里的路,总留住了忘掉自己是人而最像人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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