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四点前后,或更早些,通常我已坐在书桌前,右边窗户的夜色还是很浓墨,寂静浓厚的墨蓝色天空挤不出一丝稀释的可能,但我知道这天色不会滞留太久。

原本的寂静,也不会滞留太久。

通常打破这晨间寂静的,往往是一只窗外对面一排红色或银灰色铁皮屋屋顶外,远远突出峥嵘在远远水泥屋顶阳臺上几丛绿色树丛上早起的白头翁叫声。我无须去刻意追踪辨识牠们,在我过去十数年的野鸟观察记录经验里,牠们是最常见也是已极度适应都市生活的鸟类了,因此牠们在如此透早的远处树丛上高高宣示自己拥有一片小小的清晨,我一点也不讶异,如果在荒野,牠们也会愉悦地第一个醒来宣称自己拥有一片树林。

我闭着眼,已泡好的一杯咖啡在书桌一角静静的冒着热气。窗外的微亮晨曦还迟迟在远方酝酿,它一向在夏季里要等待那小群白头翁的高调且正式的昂扬表达立场后,才慢慢露出一点鱼肚白,在窗子对面屋顶上的银白不锈钢水塔上显示它最初的光。接下来,才轮到一群麻雀出场。

这一群麻雀在此时显得有点吵,牠们似乎在叽叽喳喳讨论第一抹晨光照射在那水塔上,再反射到牠们眼睛里时,到底是谁先发现的。我难得从右边的窗外见到牠们边叫边掠过的踪影,同时发现有时小群的绿绣眼啾啾啾也跟着唱和,好像唱的比叫的好听,但我喜欢这群小家伙的出现,那意味着这往往是一个蓝色晴天,虽然白头翁隔空依旧断断续续以制式叽啾啾的声音压制麻雀,与绿绣眼的干扰,然则晨间的序曲既然已开唱了,窗外那无尽的屋顶与天空,麻雀与绿绣眼就啾啾喳喳也已将东边的晨曦唱出另一抹淡淡柔美的橘红了。

而咕咕咕咕带着沙哑作声的竹鸡,总是只见楼梯响似的从远方传来牠神秘啼叫,向晨间序曲竞赛中证明牠也不落人后。

如此晨间的所有屋顶与天空其实一点并不寂寞。

首先拉开序幕的这些鸟啼曲目,在我缓缓喝下第一口咖啡时,就由这窗外意识到每一天的时光流转,随着太阳升起而跟着悦耳鸟啼歌声心情大好。所有的声音都在晨间甦醒。

1.

所有的声音也都在北京的落地窗前甦醒。

那些年,我在北京的落地窗前的书桌上度过好几个夏季,最后的一个夏季则被幻灭的工作围困。但我依旧逐渐爱上每一个早晨,甚至在床上等待落地窗外那斜斜的晨曦照在窗内的墙上,好像那是一个一睡醒,就可以感受晨光所赐与的某种莫名力量和愉快似的,那也是一种从心底唤醒的小小萌动。

偶尔也为自己泡上一杯咖啡,就认为在如此的一个晨间里活着,起床,将包括职场上的一切困顿抛开,认为这时啜上一口的咖啡是甘醇的。也许。

我喜欢如此静静与落地窗外的晨间对视。反省曾经岁月里所有经歷的挫折,与悔恨,以及失去和逝去的,这意味窗前这一口晨间的咖啡有时尝起来,也是苦涩的。

但这毕竟是一个个值得振奋的早晨,如果不是喜鹊或麻雀在窗臺上好心地大声唱和揭开清晨的序幕,就是风雪狂野或轻柔地轻轻敲着窗光临,让整个世界的屋顶仿若在一觉醒来时就虚幻的变成惊喜的黑白风景,此时,麻雀缩着头颅和身子躲在我落地窗外的已废弃冷气孔里,喜鹊还是会在冬季大雪天的风中或附近树林里啼叫,与四处走动寻食和筑巢,让人清楚地见识牠们,即便在冷冽如刀,风雪交加的晨间,牠们依旧是比人们更早醒来,且努力生活。

如到了初春,雪还没化,我还没喝完咖啡就会迫不及待出门去踏着咯吱咯吱响亮的雪声散步,这些喜鹊则开始在晨间的麻雀一旁看似怂恿的鼓动叫声中,训练已舍弃高高架起的树巢睡床,却急着到处想探索世界的初生小喜鹊飞行了。

当我独居时,也许是寂寞或无聊迫使我早早醒来,然后在天未亮的清晨坐在落地窗的书桌前,拉开窗帘,探询晨间的季节变化,接着,打量每一个犹如刚从惺忪中醒来的窗外风景,同时细细聆听所有由寂静里所有甦醒的声音,好像只有这样做才是一天的开始,我才欣然活着一样。

但纵使是一杯甘醇咖啡,也无法帮我掩护排解寂寞或无聊。

不过,这都跟落地窗与晨曦无关。

再说,隔着大片明亮的落地窗,每个起始的晨间序曲似乎都一再给我起起落落的思绪,添加了一丝寧静与生气。这是我爱上有窗的晨间的原因,晨间的序曲更催促着我继续进行书桌上的写作与翻领襟花手作工作。如果打开窗,不仅请进屋的是空气与鸟鸣,还有一个活力十足的心情。

或许有时,暂且离开窗,寂寞或无聊的一个人下楼,不论是踩着一路逶迤的晨曦柔美日照,或皑皑沁心清凉的雪地散步也都是不错的选择。而所有的声音都在快意清晨时光中甦醒。

2.

是的,所有的声音也都在黑暗前的凌晨中慢慢甦醒。一只苗条且安静的早起的黑猫在窗子对面铁皮屋顶的浓墨夜色清晨中潜行。

黑猫是黑夜的使者。在天未亮前,这样还算安静的清晨,这样白头翁和麻雀,甚至是鸽群尚未进行任何干扰的清晨,天色犹墨,我屋内有意不开灯的清晨,隔着打开的窗,我悄悄观察牠毫无声息却优雅轻柔的一举一动。清晨之前的黑夜派牠暗中到处巡视,牠从未在铁皮屋顶上制造任何声响,但到处四下闻嗅,眼睛发光,轻风一样无声无息穿过高高低低的铁皮屋顶,然后融入消逝在墨色黑夜中。没多久,初醒的白头翁才用自己独到啼声拉开序幕,天渐热闹了。

如此隔着窗,不觉若有所思。我们有生的岁月中会面对多少窗子,看尽多少窗外的季节风景变化,又在多少个窗外的晨间序曲中早早清醒?最早的人类又是在何时建造屋宇时留下第一扇窗子的,当开了门留下门供给脚步身影进出时,为何又要开了窗留下窗,独让不出门的眼睛与心思能外出四下游荡旅行,洞察事物?

然后,天微亮。一群鸽子咧咧咧振动着翅膀掠过窗前远处天空,衬着逐渐晴朗蔚蓝的天色,一圈圈擦拭着一窗天际,好像努力要将残留的墨色天际擦乾净似的。我隔着窗几乎能听见牠们拍动翅膀,鼓舞着空气的咧咧咧声音,晨早天空因而生动起来。牠们是装了翅膀的和平使者,如果全世界的天空都很和平的话。

接着,有谁是被那高高站在水塔上的白头翁吵醒的?我左边稍远的窗外,开始传来有人推开窗子的喀啦喀啦声响,同时爆出习惯性的几声咳嗽吐痰声,水龙头被拧开的哗啦哗啦声,这些都是有了年纪的老声音了。老公寓与老窗户,老人的老喉咙和老水龙头,这里可能对许多人来说,到处都存在许多老记忆,以及老声响吧。我的老窗户被我留下来了,上面玻璃是犹如马赛克的许多微微突出的小方格组成的老式雾面玻璃,附近许多窗子都还保留着这种有意思的老式玻璃,开窗时用推的,推开时会发出清晰喀啦喀啦的艰辛移动老声音。我知道,这时有人醒了。有人是人老了,所以早醒了,有人是被这些推开的窗户老声响推醒的。白头翁这时的啼叫,往往只是这晨间序曲所附带的一阵敲锣前奏声罢了。

如果再啜一口咖啡,闭上眼,轻轻呼吸,微微斜首,侧耳倾听,我所大隐于市的这小巷,左右两边尽头的平行窄窄马路,一边是繁忙的早市传统菜市场,到了夜晚就变身为热闹非凡的夜市,而另一边则是栉次鳞比的吃喝店家摊贩一条街。因此,当陆陆续续此起彼落的早起推窗声音响后不久,也就是在飞鸽绕过天空数十圈之后,我就可以判断那一边的早市传统菜市场已逐渐忙碌起来,杂沓的声音在轻轻升起。接着是摩托车的轰隆声穿过小巷,偶尔传出短暂的几声狗吠,晨间的天空也留下更清晰且压过所有声响的飞机掠过的低沉又尖锐轰隆声。

到了此刻,也许左边那窗外隐身的壁虎特有哒哒哒叫声才会引起我的注意,在搬到此地之前,有多少年没在晨间听见这熟悉又久违的老叫声了?

这声音也让我联想起南部老家窗外逗着壁虎玩乐的童年夏季。

这又是岁月记忆中的老声音?这只始终不见踪影的壁虎总是每日晨昏一次,高昂地各叫几声以试图引起我的想念。一早,牠也让所有的声音都开始甦醒。

3.

我想,壁虎也从所有的声音中甦醒过来,或许并不一件好事。那只常在邻居屋顶阳台出现的流浪花猫,或许会循声盯上牠。

在流浪花猫的眼中,壁虎可能被视为美食之一。

这只流浪花猫通常不仅在傍晚时分嗷嗷呜呜呜叫春,更在晨间的窗臺与楼顶附近发出令人不快的嚎叫。我猜想,只要花猫一发声,壁虎就会先噤声了吧,而前者的突兀声音几乎能破坏了整个晨间序曲的美妙节奏旋律,让醒来欣赏乐音的人都不知所措。

幸好,在序曲的演奏中,就算有只猫误闯而让大提琴惊吓坠地,也很快会恢復原有的曲调音律,依旧继续进行下去。

但不久前的四年间,我还居住在没有任何对外阳光窗户的小套房里,风声雨声自然完全排拒于外,所以这次搬家我要了这明亮讨喜的一排对外窗户,如今我又可以坐在窗边的书桌旁了,一抬眼侧脸就能从铁皮屋顶和遮雨棚的晨间风雨声中,目睹风有多急,雨有多骤,甚至目送它们一路遽然远去。更经常在窗边的黑暗中等待黎明的声音甦醒。

就这样,很快,而且讨喜的,晨间序曲就从等待的黑暗中拉开帷幕,而且各种鸟鸣一开头就如同一个带领队伍的乐队,前后有序地敲锣打鼓而来,光线也随之释放,于是这一日之晨就欢快在窗外热闹生动甦醒起来了。

于是,我也想在窗臺摆放一盆花了,去感觉寂静凌晨里那花开的声音。

4.

清晨醒来 ,我和着冷水吞下一颗小小高血压药,就毫无困意了。

我的喉咙和腹腔,都有一种声音在流窜,在告诉我天天这样做至少可以在心理上得到健康的安慰。我想,我不得不信任这种奇特在身体里溶解,接着流动,然后被吸收到某些器官上的声音,因为它能让血压机上的数字稍稍降下来一些,医生说,那才是正常的,才是健康的。医生也用很权威的声音告诉我,药天天要记得吃。我去药房以处方笺领药时,那个微胖的药剂师也用同样的声音很严肃地说,药天天要记得吃。回到家之后,我将所有的药都摆在桌上最明显之处,药就会在我每天早晨醒来之后,用很肯定的声音对我说,药天天要记得吃。

因此,有一种生活习惯的声音在我早晨醒来对我说,药天天要记得吃。

这比我的闹钟还准时,好像如果我不准时天天吃药,我就会怎样似的。所以,其实谁都不必说,我的心理时钟会很准时就发出警戒的声音告诉我,如不准时天天吃药我就会怎样似的。

所有的声音,听见的,没听见的,体外的,体内的,都在我清晨醒来的那一刻,自然而然来到我耳里,即便不是如此,我起床后的第一个习惯还是会去取要吃。我想,我应该早已被这些声音所控制了,包括起床后转身走进厨房去拧开水龙头,那细细的流水声就已经重重撞在我脑筋和一切感知,逼着我去倾听,却不加思索地,无意识地倒上一杯,将药和着冷水咕噜噜吞下肚。这是一天的开始吗?

我也听到我的脚步声了,以及推开房门的声音,而房内冷气机的冷气将我推了出来,那时我惺忪的睡眼里应该还残留着梦的声音吧。

说到梦了。其实我自觉很少作梦,因为我不喜欢梦是一只怪兽,夜里发出唏唏唢唢的声音,啃食我的睡眠,但如果有,醒来时我总会思考,梦的怪兽要我猜测它所发出的声音的用意吗,还是它想要支配我什么?但或许,这都只是和我吃的药有关。

药,就搁在房门外书桌上最明显的一角,剥出铝塑泡罩的小小一颗药时,就发出啵的清脆声音,在静悄悄清晨的屋内张口发出一个怪异的声音,那一剎那,我感觉我是甦醒的,我是活着的,从梦的怪兽中活过来,从血压中活过来,从许多声音中活过来。

这就是一天的开始吧?

5.

我喜欢在天未亮,就已抵达河边。

我想,我一定是在找寻什么,但不确定,就如同一次次的冒险一样,有一点点刺激,有一点点寻索,有一点点渴望什么奇蹟出现,或是遇见什么。

但通常只有一些声音在我的印象中固定下来,比如潮水在黑暗中还是潮水,轻轻沙沙地想着,而我只能凭靠着想像,去揣测那样的潮声是来还是去,它在说些什么?人的一生也总是在如此的来来去去的岁月声音中度过的吗,我们不该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吗?潮声在黑暗中淘洗着河岸的砂砾石,当砂砾石走了,就剩下泥泞,潮声在泥泞上只有哗啦啦自己在独白,泥泞却始终默不吭声,任由潮声示威和抗议,然后等待一次的退潮之后,泥泞看着一波波潮水退去,一路呜咽而去,逝水如斯,泥泞才知道这一夜是怎度过的。

又比如,那藏身在暗黑中潮水里的芦苇,它们喜欢迎着风,斜着头,轻轻摇晃身子,吟诵一些远方的情诗。它们轻轻低低歌咏的远方有多远,我不知道,但我似乎只听见风从河口那边轻轻吹过来,低吟着流浪的小曲。我经常在鱼肚白之前,坐在桥下的石墩上,猜测它天涯海角的距离,是不是如同芦苇所吟诵一些远方的情诗,那么带有意象的诗意。而来来去去的潮水,就是怀念一般流连不去,如果有淡淡的月光,那么这些清浅如银色月光,会在天亮前,在跃出水面月光的小乌鱼,染上一些神秘的动感,如诗句中的一个惊艳的隐喻,整个岸边的芦苇,风,以及潮水,夜色,都因而活泼生动起来。而我,在暗微的场景中,只是一个小小的逗点。

我在等天亮吗?

所有的声音其实都在天亮前的半个钟头到四十五分钟就甦醒了,左肩远远那一树满满从睡梦中按时醒来的白头翁,右肩过去的那不知是被移植过,或是原生态的大榕树,在这被说是不宜种植树木的河边土地上,却被一群不知好歹的麻雀与外来种的亚洲辉椋鸟占领了,牠们已经惊扰了大榕树的清梦,但麻雀们还是不屑于亚洲辉椋鸟的存在,群起喧嚷。就这样,我有时不得不被迫移动身子退后到堤防边,才能好好观察到亚洲辉椋鸟这种红眼杀手的生态状况。

不过,这一切的一切,都阻止不了天空一边的云朵,披着宛如霞冠的精采施施而来,只是,所有的声音也都在各自的空间,与光阴中安顿下来,但随即会成为过去。于是,失去的光阴,失去的空间,失去的声音,这些都会变成一则则不被想起的故事,而新的声音等等就开始在天亮后取代一切。

佛家说,世俗的一切都在变化,一旦有了变化,逝去的一切也皆会成空,包括一切声音的故事。当一切声音都在甦醒时,或许它们正归于消灭,而我只记载下曾经的出现,一切终将开始,又归于沉寂,反覆无常,也反覆生灭,而我们似乎无法改变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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