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块文化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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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停滞不前的感觉,总是在周间特别强烈,当我在咖啡店里坐下,翻开买来或从图书馆借来的书时,看到社群网站上,我的同学、学长姐学弟妹,都在自己的职位上工作着。

每当想及此,我就会感觉无比地沉重。

提笔开始写遗族相关的文章、进行访谈的时间,我已经完成在新加坡的课业,也感谢COVID-19,让我又回到了台湾,进行眼前的写作计画、至国外驻村、与创作者交流,其实与我原先设定的人生道路有不小的偏差。本来的预期是毕业、就业,然后把过往的一切都留在过去,人生继续往前,但我发觉自己前进不了,或感觉自己没有在前进,我逐渐开始思考,或许是要完成这样的写作?

又或者,这是我的悲伤疗癒过程。

人类面对悲伤的歷程,从原本的悲伤五阶段,到六阶段、更多都有可能,精神与心理学家做出这样的归结,并不是说悲伤只有这些可能,我想更多的,是希望让身处悲伤的人,在一团乱的情绪之中,仍有些许辨识自己路途的可能。

接下来是我试图以震惊、困惑、愤怒与罪恶感、怀抱悲伤、无意义感、缄默等阶段来描绘自己的道路,在这个过程里,怎么生活、拥有什么样的情感。并不一定是按照时序地进行,可能重迭、交替、反覆,但都是真实存在过的感受。

我并不是个习惯表露悲伤的人,尤其在人前,也因此,在母亲的丧礼我全程没有掉下一滴眼泪。

只是我记得,我曾经在新加坡念书时的一次课后时间,大家坐在学校后方的露天酒吧里喝着啤酒,那天是来自印度新德里的同学G的母亲忌日,随着啤酒的容量逐渐减少(是在新加坡难得可以找到的便宜酒吧,一品脱只要十块新币不到,简直是天堂),我也讲起我的故事,儘管在座的大家早已经知道,我当时延了一年才入学,就是因为母亲生病、离世。

我说:「想念我的母亲。」然后掉下了眼泪,坐在旁边的好友想要安慰我,但坐在对面的G阻止了她,并向大家摆了摆手,说:「Let her out.」 然后看向我,点点头,像是在示意我不用停下眼泪,就好好地悲伤。

我是直到很久以后,读了些许与悲伤疗癒相关的书,如《一个人的疗癒》,才知晓这是同样有过失落经验的人可能才晓得的悲伤疗癒方法-不要抑制情绪,不要抑制悲伤,因为它会一直在那里,如果你不去处理它,它是不会好的。

「随时间过去」,也是我本来的想法,一年、两年、三年,但我依旧无法不回到那个当下,我推开浴室的门,发现烧炭自杀的母亲。

我还记得那一刻的感受,我心想:不是真的吧?但在心里头某一深处,却又好像早已经知道这一天会到来。

那个画面就像是电视剧场景,我以为我只是点开了《他们在毕业的前一天爆炸》,陈浩远想着还想要跟父亲说一句话,结果推开门是父亲上吊的画面。虽然当年公视首播,在看见这一集时我深感震撼,多年来我也曾设想过会不会某天看见母亲这样选择人生的结束方式(然后成了这样的自我预言),但直到真的面对时,再多的预期性悲伤都不足以抵御这真实映入眼中的悲伤。

震惊,又或许是会被称为否认(denying)的阶段,我原先以为自己并没有经歷这个阶段的可能,因为许久以前就曾经在母亲的日记中看见她早就想寻死,母亲还常常说她早就已经买好木炭,我问「放在哪?」但她并不想告诉我。

直到我清理母亲余下的东西时,我都还是没有发现那包她说她早已买好的木炭,她用的是她当天买好的木炭。

遗族要活得不愤世嫉俗好像有点难,但也许不应该以偏概全,说不定只有我,而且说不定我本来就是个脾气偏差的人,成为遗族更加容易感觉被冒犯。我的确度过了一段愤世嫉俗的时间(而且说真的也不短),远比以前更容易被踩中情绪的地雷。

从最一开始,向旁人告知母亲的死亡原因时,曾经收过一些让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的反应。

例如,不是很熟悉的国中同学,在我发文讲述母亲过世的当天传来讯息问我说:「妳妈妈是怎么过世的?」也许、也许她是出自于好意,但在当时的我眼里,那出自于好奇的窥探让我觉得十分不受尊重、无礼。又或者是有人问道:「她(指我母亲)怎么可以这样做?」这让我不知该怎么回应,甚至感觉有些戳刺。

只是,依旧也有让我感觉温暖的回应,像是在事件发生的当天晚上,一名友人用网路与我通话,她在另一头一句也没说,就是任凭我一个人讲些没头没尾的话,然后抓着电话哭着,但仅有的那一刻让我知道我并不孤单。以及,在事件后的一个月,与高中同学一见面,她当下什么都还没说,就先给了我一个深深的拥抱,然后对我说:「妳一定吓坏了。」

有的时候,也许想要的不是一再抛掷出来的问题,因为我也真的不知道答案,而且这个世界上,不会有比我更想知道为什么的人了。

「这是灾难性的一件事。」

翻阅与遗族相关的文章、书籍时,常可以见到这样的形容,然则我常常觉得这个世界应当有比这还要更符合灾难(catastrophic)的事件才是(大型公安意外、传染病、贫穷问题),但就算我这样认为,也不代表就能够淡化这件事情所造成的影响。

毕竟,它的确是如此灾难性的一件事情。

我可以明确感知到,我的人生在母亲自杀的事件前后,区分成了上辈子,以及这辈子。上辈子的我,不曾经验过亲人的自杀,就算有,也只是朋友,仍能说服自己那尚遥远;上辈子的我,有足够动力,能够同时做很多事情,例如有正职工作时也能兼任讲师、打工、做side project、勤于更新社群媒体,兼课时还自掏腰包准备小礼物给学生,也有力气去跑马拉松或各种路跑,完赛后与奖牌自拍,然后把照片用LINE传给母亲(于是我就在母亲留下的东西里,发现了一本相簿,里头放着这些我传给她的照片,她全数洗了出来,收纳在相本里)。母亲自杀后的我,这辈子的我,觉得世间索然无味,除了不期盼亲密关系,也对人际关系、工作感到倦怠,运动也只是为了让身体动起来,不知道自己努力是为了什么──不必孝亲,也没有人世间应负的责任。

我完成学业,却也没有进入职场,成为称职的螺丝钉。

我彷佛不知道为什么而活着,也找不到继续留在这个世界的理由。

活着,就只是为了活着。

我继续每天醒来,然后为自己煮一杯咖啡,出门运动,回来煮午餐,可能看书、可能写着眼前的字、可能上些看似对求职有助益的课程,然后晚餐,看些剧集后,上床入睡。偶尔有社交活动,但当然限于周末,周间是大家上班的时间。我戏称这简直生活满意度极高,哪门子的理想退休生活。

但我知道不能这样继续下去,每一天我醒来,都应当有些理由,而不是就在睡眠中恒久无法醒来。

我必须知道自己留下来的理由,我必须知道这个世界为什么需要我留下来。

(本文摘自《修復事典》一书,大块文化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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