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不会有一天,我也成为其中一只未及成型的灵,离开母体那个用养分、精神、气力和鲜血滋养的盆地,从母亲腹中掏出巨大的空阙。有人说,妊娠就像烘焙,生成发展不由得人为操控,也像一块土壤接受一颗种子后也未必长出茁壮的参天古树,如若得不到命运庇佑,就会在破土之前糜烂于无穷尽的黑暗中。
那一夜,当母亲知道我和死神擦肩,她终于愿意松开手中紧握的韁绳,让梦愿流沙般从指缝间流泻,归顺风的流向,抵达宿命的终点。我们哭着通电话两个小时,窗外互相掩映的高楼组成一堵巨墙,就像人生无法脱逃的困局。值班时接触冠病患者本是工作日常,而我却选择报忧,触发我和母亲之间,所有因为不理解、不耐烦和生活忙碌而放弃的双向交流。
我的态度强硬,强调这是我的选择──我打算放弃从医,就像士兵逃避这场世纪战役。当我鼓起勇气作了这番自白,我和母亲的情感纽带开始断裂。事后常常后悔当时的衝动,却也庆幸自己终于捅破母亲脑际的虚幻泡沫。
向父母袒露自我,曾几何时变成一件特别困难的事情?犹记得某年开始有了两性意识后,我便懂得怕羞,不再像以往那般自在地于父母面前裸露。锁上日记本,关闭所有监视的窗口,而后又是一架指纹认证的手机,一个红色按键就能盖掉不悦的通话。
母亲从来不会侵犯我的隐私,这是从小到大我特别敬重她的原因之一。只是,她喜欢把我和妹妹剪贴在她的未来图景。那段属于荣耀,光芒四射的人生电影,从我们的孩提时代直到年老都会按照她的剧本进行──四方帽高高抛起,而后便是我披上白袍,挂着听筒的拉风神态,下班后有美丽贤慧的妻子备好饭菜等我下班。家里养出一个医生、药剂师、律师或工程师是那年代作为父母的成功指标。为了实现这些画面,那年母亲不辞劳苦,陪我奔赴不同大学面试。热闹的面试会场,母亲是一眾年轻面孔中的异类,守护着永远长不大的稚童。硕大的母爱阴影笼罩,一如巍峨大学楼背着光,沉入黑暗,象徵未来的神秘莫测。
巴士穿过那条蜿蜒如命运,横跨主山脉的东西大道。她坐在我的左手边小睡,靠窗的我在颠簸中思考着这条路展向何方,终点又是否尽在我的掌控当中。
母亲以为,自我被医学系录取的那天,我就会是一台列车,从落后的蛮荒地区正式衔接高速铁轨,拉着家族的命运,头也不回地奔向绮丽的远方。当初的我也作此感想,直到进入妇产科实习,每天以渡劫的心态踏足病房,才猛然惊觉人生已经错置,却也找不到改变方向的替代路线。通宵实习时,还是医学生的我,独自寻找那条乌漆麻黑的走廊,像一只脱壳的寄居蟹,软绵绵地躺在椅子,失魂望着天花板发呆。闹鬼的谣言从第一代学长开始代代相传,那条走廊自是阴森无人,却成了我逃离世界的荒原地带。惨白的日照灯闪烁不停,却也未见一只鬼影。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惧怕接生。即使百般不愿意,我终须埋头女性胯下,导出潴留的尿液和接引千百个哭声相近的新生命。回到家,鼻腔仍然萦绕羊水、鲜血和尿液混杂的刺鼻气味,多番洗涤后还是无法忘怀产房与炼狱相仿的难受记忆。或许,一切苦恼源自我对这副躯体的过分溺爱,以至于我不愿见其受苦,不愿熬夜伤肝,不愿挨饿伤胃,不愿听取任何有关酗饮咖啡可以提神的建议。对肉身的我执,使我陷入痛苦的恶性循环,心灵慢慢被侵蚀、磨损、消解、殆尽。
但是,行走在菜市场和咖啡厅,我仍以光鲜形象现身邻里长辈的话题间。讨论完人生胜利组这一方,话锋一转,就是社会上的反面教材。半途而废是可耻的──某家的儿子读了五年牙医,竟然去卖电脑;某家女儿已经转行,当初又何必去读法律。事不关己,母亲用力批判的语气收获指桑骂槐的成效。我耳闻这些挣脱原先设定的灵魂,想像的却是他们迎接光明和自由的舒然表情,与母亲的失败论截然相反。
凡事忍一忍就会过去,未来总是可期的。夜里也曾无数次咀嚼母亲这番话,想像如果某天真的辞职,会是何等的悲剧。一家人连带远房亲戚会否像《变形记》中的格里高尔一家,瞬时对我转变态度?最后被彻底扬弃的那个职衔,真的如社会期许那般,具有提升地位的神秘魔力吗?弃之,真有那么可惜?
据父亲的说法,在我正式投入工作岗位的首几个星期,母亲听见我想要放弃,每一晚都无力地躺在双人床上,被疲累的生活和养儿的烦恼交煎逼迫。我和她都不好受,主人房里流窜死寂一般的空气。父亲装作不知,一贯「船到桥头自然直」的理所当然。
放弃的念头最强烈的那个星期,我正好在四号病房值班。冷空气凝滞,无窗的病房构造让我无法知晓外面的晴雨。六号病床的病人突然一声大叫,震撼整个病房,护士和医生快步奔赶床沿。掀开绿色帘幕,惊见病人下体印着一滩刺目的鲜红。缓缓掀开裙子,敞开的胯下有一个半成品的胚胎,朝右蜷缩,四肢和五官都奇小,脑部却异常臃肿,像极一只外星生物。病人朝左侧躺,两个生命像两个半月形平衡构成一组阴阳鱼。血泊中,他们交换着最后的体温。病人万念俱灰,要求护士替她保存这个胚胎,以资纪念。医院自有一套流畅的流程,但刺鼻的福尔马林,又能为瓶子中半透明的肉,保存多久的原初状态?
书上说,有些子宫的性质是天生留不住胚胎的,许多生命未及成型,就会在一场泥石流中败坏尽毁。那是上天的玩笑还是某些女性终身无法摆脱的诅咒,值得让旧社会的一些妻子甘受夫家的不公平对待,让丈夫娶二房也要确保家族的香火传承?那位病人病歷表上以红笔记录着的无数次流产经歷,岂非一次又一次对其身是否完整的质疑与嘲笑?
有些流产过程会在子宫里残留皮肉组织,需要另外动手术移除。人工流产仅仅需时十分钟,银刮匙进,红刮匙出,即能将不健康的种子和土壤一併刨刮出来。不同的主刀医师会比赛谁的刀法更快,和大屠杀时战士们的杀人比赛性质相似。手术房有一台收音机,电吉他癫狂地演奏生命走向终结的乐章,而平躺在手术台上的女人,平静如一具伤痕累累的皮囊。真有那么一刻,由于太累太饿,我看见主刀医生把刮匙塞入子宫时,竟然也会错以为自己的五内正被剧烈翻搅,彷佛自己是一具直立的尸体,无语地目送另一个灵魂逝去。
当我说要放弃的时候,我就是腹中那个急欲扯断脐带,让它连带胎盘如同小树连根拔起的怨灵,不再是母亲紧握得住的孽子。我一方面养尊处优地享受着脐带所供应的精气神,一方面却又控诉脐带捆绑了我。工作的窒息生活,皆被我诬赖成母亲施加在我身上的枷锁。我想要儘速解缆,却把脐带扯得太用力了,痛得母亲落泪而我也因为无处可逃无计可施,于是与她一起沉溺在那一夜的泪海。
对这副躯体的执着,又岂止我一人。
那一夜知道我接触冠病确诊者,母亲的每一句关心都加速我的形神溃败。我一时无法确切把握此身的拥有权。多少现代人能像岳飞母亲那般,无私祝福骨肉上战场;生性懦弱的母亲始终不忍自己的孩子在前线衝锋陷阵。
「如果五年前知道有疫情,我绝对不会让你当医生。」这岂非我等了好久的一句话,可以成为铁证,指控母亲把我推入火坑,于是这些年想要放弃从医的无理取闹尽皆变得合情合理。我不为自己的决定负责,推卸我的误判──做和不做,以及做什么事情都是母亲一个人操持的决定──我只是一个忽然被带来这个世上的圆梦者,没人在意我的意愿。
但是在那一张如树根盘桓的关系网中,母亲又是被什么牵引而「替我」作出种种决定?血淋淋的子宫有状似山丘起伏的子叶,交错的血管就像流经沃土的河道。复杂的生命地图,我们如何能看清自己所处的定位,牵绊着谁又被谁羁绊。我总是得利于这张错综复杂的网络却又自私自利地想要从中逃脱。母亲含泪分享当年如何为了这间家吞下各种委屈,鼓励我咬紧牙关一路忍到生命的天明破晓。以退为进的情绪勒索中,加害者和受害者的身分在我和她之间不断错切,直到最后她也终于让步,应许了我的离职。人生耗尽四分之一个世纪,没想到我毫无进步,还会被她回敬「不如我养你一辈子」的气话。
她早就看穿我的心思,我口中美其名曰追求自由,不过是想要回到她的腹中,重温泅游羊水的无忧,让温软的羊水包裹着我,免受外界的波动。而她,其实倒也享受把我紧紧拴在身边的安全感,还有当年怀上男胎,可以向夫家列祖列宗交代的优越感。但是我迟早还是得挣脱母体,成为她腹中的灵,只是未知是她把我推挤排出,抑或是我超前选择了离开?我会奔往何方,是该抵达成人世界,还是我所向往的自由乌托邦?
想起二十五年前的除夕夜,母亲才吃了几口火锅后就腹痛难耐,夹紧双腿被父亲用红色的本田送往妇产诊所待产。当年,她会不会就像一只床上受难的女妖,血脉贲张,虚汗直流地扭动身躯?母亲天生怕痛,个性懦弱所以跟不上医生及护士的正确施力指示。分娩时间拖得太长,差点造成我的脑部缺氧,医生只好用一支真空泵吸住我的天灵盖,狠狠将我拉出来。忆起那年除夕的惊心和喜悦,整家人总说我是家族的光荣,所以值得全员出动,迎接我的降生。
但真正的痛,只有我和母亲能够感知。阴道被一股神秘力量强硬撕裂,我的头盖骨被剧烈压缩,像地球成型前的地壳移动,脑部如苍茫大地经歷了抹凈万物的地震、海啸和火山爆发。圆周最大的头部排出阴道后,我和母亲同时放声大哭。我及时吸入第一口属于人间的浑浊空气。母亲清楚记得头部的那一块鲜红,说是我们受苦受难的印记。
那个生命的零时,我静伏母亲胸口,一层黏腻胎衣披覆我的肌肤一如大地在歷劫后重现的新绿。我和母亲的体液和鲜血不分彼此地掺和着。世界停摆,回归寂静,包括护士的谩骂和笑谈都霎时陷入静音状态,而产房的欢呼声,无论来自近亲还是远房亲戚的,我和母亲都听不见。
多年以后,我仍然坚守着岗位,并未铁下心辞职。不敢说我们已经和解,而我仍处在没有出口的迷宫,走一步是一步。至少我学会为自己的决定负责。每当放弃的念头再度萌生,我都会想起向母亲坦诚的那一夜,那个母子再度同泣的时刻。彷佛分娩情景的再现,以另一个形式延续母子的相守与相逼。未来的漫长生命,总是还会重覆类似的折磨,有关未来人生的安排与分歧,自是无解,就像分娩的那一刻,谈什么以后的以后会如何如何,都是违反人性的反应。所以那一夜我和她才会哭得更大声,任性地宣泄囤积许久的情绪,互通一些超越言诠的生命悸动。
个人简歷
1996年生于马来西亚吉打双溪大年,祖籍广东潮州普寧,毕业于马来西亚理科大学医学系。目前为一名医生,兼任《马华文学》执行编辑,《星洲日报‧马华读立国》专栏作者。着有散文集《时光幽谷》。曾获花踪新秀奖、香港青年文学奖、嘉应散文奖及若干大专文学奖。
得奖感言
在「家丑不可外扬」 的语境之下,散文书写应被视作禁忌。去年花踪新秀文学奖,父亲以他从未预想过的形象现身读者视野;母亲因而问我几时也要写写她。作为养我育我之人,她自然不可能从我的书写中缺席。不敢将这篇得奖散文献给她,毕竟这类揭露家庭伤痕的幽微之词,只为文学舞臺所容,与社会对一个男子汉的期待,截然相悖。
发表意见
中时新闻网对留言系统使用者发布的文字、图片或檔案保有片面修改或移除的权利。当使用者使用本网站留言服务时,表示已详细阅读并完全了解,且同意配合下述规定:
违反上述规定者,中时新闻网有权删除留言,或者直接封锁帐号!请使用者在发言前,务必先阅读留言板规则,谢谢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