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岁开始,我一个人走路上学,半小时的路途起初新奇有趣,然而熟悉后便转为乏味。幸好升上中年级后,小兰出现了,她与我同年,是别班的转学生,几次早晨巧遇后成为朋友。

说是朋友,彼此却很少聊天。儘管对很多事物充满感受,那时的我却无法将之拆解成小块字词,只能任凭它鯁在喉头,而小兰同样少话。

我们最常玩的游戏是踩影子,规则极简单,一人先快走三秒,另一人随后跟上,后面的人只要踩到前者影子,攻守遂进行交换。在即将被踩住影子的剎那,我们都曾扭转身子,忘情奔跑,因而被急遽驶过的车辆鸣按喇叭。虽然危险,但在玩闹之中,校门很快便出现眼前。

认识约莫一年,小兰邀请我去她家,那是一间位于河堤边的木造矮房,门外堆聚回收物。入内后,厅室阴暗,壁贴掀角翘起,整间屋子彷佛因吸饱河水,显得垂头丧气。而在深处蛰伏午睡的是小兰爷爷,也是她唯一亲人。

乱髮、黑瘦、破旧居所,一切都太暗了。我照见偌大阴影,彷佛自四面八方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我喜欢小兰,却逐渐想离开她。不久,我谎称即将搬家,无法再结伴同行。那之后,小兰经常静默伴我旁侧,依依不舍的样子。新学期到来,我当然没能远走,当我依旧行走原本路线,小兰出现了。我们不再互动,但我能感到她紧贴身后,踩踏我影子行进,因为有几次,她甚至踩伤我脚后跟。而我始终不敢回头,并绕道其他条路。

快步向前,无论是我的成绩或身高,而小兰中学未毕业便中辍。往后我径自埋首自己生活,几乎遗忘她。

多年后疫情封城,行销电话蜂拥而至,我有礼的结束每通来电,直至遇到陈小姐。

她语调亲切,像开门照面,会对人点头微笑的邻家大姊。她报上全名,自述是包租代管业者,得知我家老屋待租,于是介绍转为社宅的优点,并建议可踩远距处理,只需将钥匙交办警卫就好。她条理分明回应提问,只是我接连几场视讯会议,于是约好下午续谈。

续谈前,键入住都中心页面,发觉她公司是去年得标者,今年市府已另委别间。去电其公司,则查无此人。

然后铃声响起。

依然热情诚恳的声调,不过说不出自己分机,并在我提议碰面时,怔愣一秒。那一秒,我忽然懂了小兰紧踩我影子时的心情。

恭谨挂上电话,隔天,发现陈小姐将我加为通讯软体好友。我端详她头贴,鹅黄色削肩毛衣,黑短鲍勃头搭配一抹红唇,面颊丰润,眼神散发自信光采。

我明白那不是陈小姐,而是她想成为的模样。儿时的我与现在的她其实希望说出口的每句话,都能为真。

因此若某天有机会相遇,我会记得别去踩她影子,以及她的脚后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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