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让杨爸放心,不要担心我与晴,我又开始跟不同的男人交往。我再也不跟他们回家,我已有了归处。我带男友来,要杨爸知道我有选择,我能选择。我们窝在书房,男友们问我为何不关门,我总说没窗不能呼吸。
大学毕业,晴准备出国念书。杨爸将晴的书桌、床、全身镜用防尘布盖上,透明如膜宣示谁都不许碰,仍不放心地将房门锁好。那一刻我知道谁才是真品。他只需要一个女儿。杨爸还是没说要赶我走,书房随时敞开,甚至,杨爸的房间也通行无阻。晴说我不用急着搬走,她也希望父亲有伴。我笑她白目,忍住一些不说。不能说。我在夏天结束前离开。
只能回家。我告诉母亲,等我找到工作就走。而我也说到做到,进了一家外商做市场调查,付完市中心五坪小套房的房租,存不了太多钱。母亲说要把我的房间分租出去。交通不便谁要租,租的都是次等市民。
那些赖在蛋黄区父母家里的同事,自己赚的买名牌包,揪团购。我都笑笑拒绝。小主管努力存头期款买房,挑来看去嘆道只剩捷运终点外的蛋壳区负担得起。彷佛看到自己的未来,连母亲都赢不了。不然就只能学那个谁被包养。他们说的是大老板秘书,我不觉得被包养有什么错。既然这座城市不公平,趁年轻用身体交换利益并不可耻。所以我和卫认识一个月就同居。我带卫来拜访杨爸,书房的门敞开着,睡过的床折迭回沙发的模样,我没有解释过往,没让卫踏进一步。
书房没有窗,颱风过境也无人知晓。排满在书架上的书无人移动,还是当时模样,多了灰尘。我把行李箱拖进书房,横放在中央。沙发已经被处理掉,正好,需要安排丢弃的大型废弃物少一样。空下来的角落正好放婴儿床。手机亮起简讯,货运公司通知已出货。
「哪有空间摆婴儿床。」颱风吹在高楼层发出咻的风声,我在附有溜滑梯的床坐下,想着要怎么跟房东讨论把这庞然大物撤掉。买来的婴儿床还没组装,我和人在国外的卫商量。
「等我回去再讲。」卫说会在能看出性别前回来。
停课不停班。没有休诊,我一个人回诊。
「今天看完心跳就可以领妈妈手册啰。」柜台训练有素地说。
医生问:「有没有不舒服?」我摇头。「那我们先到隔壁内诊。」
我在置衣篮里放入脱掉的内裤。这次我记得穿裙子了。独自一人爬上内诊椅,双脚跨上两侧高悬的沟槽,没有犹豫。布帘另一侧的手把我的裙摆往上拉,朝隔壁空间露出外阴部,靠在椅背上的我的视线只能看到向外大大张开的双腿。我的身后没有观眾,护理师没有另外发给我遮羞用的浴巾。
「想好要在哪里生了吗?先生是不是都在国外工作?」另一端医师坐定,隔着布帘,我看不到他,他面对我的下体问。我是分娩婴儿的器皿。「深呼吸喔。」他继续说,超音波探头滑入阴道,有上一次被进入的经验,这次我适应许多。
「这里吧。」我说。医生没有回答我,手中握住超音波探头在腔室内翻搅。「是不是要多做一些检查?」我继续问,医生还是没说话。我还在想是不是说错了什么,他突然拔出。
为什么不继续。卫满足了自己的欲望,躺在我身旁喘息。我没问。
医生没有多作解释,我看不见布帘另一端的情形,但我知道他离开了座椅。护理师说再回诊间喔。我用纸巾将腟腔内流出的多余黏液擦拭乾净,擦不乾净。穿上内裤套上平底鞋。
「请坐。」医生没有看我的脸,手指着电脑萤幕,回放刚才拍摄的超音波片子,「妳看,这是胚囊,这边,照理说这周数,应该要看到心跳了喔……」
我的心臟猛烈地跳动。我想着网路上看过的文章,「会不会是晚排卵呢?」我拿仅有的隐微知识挑战医师的权威。
「妳看看,这个大小,通常这个大小是要有心跳的。」他好似自言自语,却暗示着我不想要的答案。我很想假装不懂。他继续说:「但是,生命这种事,还是要慎重......不然,我们再观察一周。」他终于抬头看我。
「一周后要怎样?」
「妳有三个选项,人工流产,药物流产,或是等它自然排出。」
现在就要讨论了吗?
「妳先生什么时候回国?要请他签同意书喔。」
卫还没要回来,连性别都不知道他怎会回来。签同意书的选项都不是选项。
自然排出。得到和失去都是自然的吗?
「再怀就好了,很快就会有了。」晴在电脑另一端安慰我。至少她以为在安慰我。当然,我跟她诉苦这件事本身就很残忍。她在美国和伴侣决定做试管,吃药打针,照卵泡取卵,花钱找适合的精子配对,做一轮几万美金就没了。「又不像我们,每次都是花大钱豪赌。」
妳们又不像我,什么时候被进入,什么时候该排出,都不是我能决定的。
出血的时候卫不在家。
怀孕九周又两天的傍晚七点。预先准备的卫生棉吸收了饱满的血,渗到内裤。光着下身,在洗手台搓洗,不太敢看自己却还是看了镜子,脸色苍白,也许是日光灯的关系。拿出加长型夜用款的替换,头晕不舒服,在卧室躺了一下。睡着时梦到血流了出来,惊醒,血把床单弄脏了。没力气换,我在上面铺上几条厚厚的浴巾。
腹痛就吃经期用的止痛药。等不到卫的签名,只能等萎缩的胚胎自然排出。医生没有另外开处方,市售的成药就可以,他说。
不到半小时,卫生棉便承载不了过多的血量和夹杂而出的组织物,还未过午夜就快用完一整包。我吞了几颗止痛药,想着最坏的情况。我传讯息给卫,已读不回。我会不会死在这张床上,直到卫下次返国才发现我。
醒来的时候看到阳光,连续几周未见的明亮。蹲坐在马桶上,像初次性交时被异物填满的不适,随即衝出一颗杏李大小的物体,包覆在黑色血块里的半透明。我伸手捞起,想将它埋在花盆里。推开落地窗,手指的血沾在玻璃上,阳光好刺眼。伸手遮蔽,却又飘起雨,混杂着腥咸的黏液,滑落脸颊。
最后还是扔进垃圾袋,和厨余一起丢掉。
天气晴,太阳雨。丢完垃圾,我走到街上。钥匙在口袋。沿着人行道走,只有路树,旁边的走廊没有杂物,一名父亲推着婴儿车通过无障碍坡道。我跟着他们走,走了好久,落胎后血还会流吗?
婴儿车弯进入口,才发现走了这么远。晴家前面的公园。台北难得放晴,晒得到太阳的防滑地上排着几部轮椅,隔了一小段距离,担任看护的移工女孩们有说有笑。有人叫我,是杨爸。他看起来消瘦,还算有精神,我记得他白天都会来公园运动。他说让女孩放风,我陪他回家。管理员打招呼,「杨小姐回来看你啊。」我不会收轮椅,杨爸爸说摆在走廊就好。我扶他起身,大腿萎缩,皮肤贴着骨头。他说能走,我让他环着我,身体的触感和以前不同,中年人的肚腹也消失了。
从前晚归,晴已睡。洗完澡,杨爸在书房夜读,那也是我的房间。我从一开始裹着浴巾不知该如何摆放身体,到后来当作无人存在。就像他假装只是在书房里看书。
那房间现在也不像书房,书桌还在,旁边放着电动床。我陪他坐下。痛吗?我问他。他握住我的手。应该很难受吧,我说。我看着他勃起。我握着他。
卫果然在本来约好看性别的周数才回国。也许出于愧疚,卫回来以后每天都待在家里陪我。只要我一起身,他便跟上。我说想搬家,真正属于我们的家。「我们去看房子好不好?」他叫我好好养身子。要养多久呢?我看他收行李,「那你不要这么快走好不好?」他只是笑笑。
留在公寓里属于他的不多,为何有这么多要整理。我没看过他这皮箱。
爸离家时,我以为他只是出去一下。
母亲才进门,没多久他们开始吵架。「不可以大声,这样喉咙痛痛。」我说。没人听进去。母亲的声音没有停,「妈妈喉咙痛痛。」她连我一起骂。
摔了门走出,又开门,我以为这次侥幸过关,他只是拿几件随身品,还是要走。「爸爸你要去哪里?」他用几乎听不到的喉音说有事。门再度关上,很轻。母亲知道爸是永远的离去吗?
我转身问母亲,「爸爸去哪里?」母亲说,他不是说有事吗。又说,不乖不要妳了。
那要怎么办呢?没人回答。
多久后才能同房?卫问我。
我让卫进入我,开始下雨,我说别关窗。秋天的热带夜,闷溼叫人窒息。你一定要走吗?他用身体回应。我抢过主导权,他配合,享受完仍继续。有多久他不曾这样待我,热气对流,风一点也不凉,汗水和液体,血在我身上体内流窜。我害怕了起来,满足地颤栗。
忍不住在网路搜寻。中医说,小产得休息至少三个月,西医认为,早期流产后再受孕的机率反而高。我知道只是数字游戏。
卫走了。我检查过每个房间,没留下一张纸条告诉我他要走了。新婚时,他会在浴室的镜子贴上便条纸,写些甜蜜的话。这习惯不曾间断,就算感情早已蒸发殆尽,还是会勉强挤出只字片语。我放出浴室里早已不热的空气。
大楼邮箱出现两封信件,一封未署名,一封是迟来的离婚协议书。
迟到的还有月经。我恐惧每一次如厕,害怕见红。这是最后的筹码。但爸不也不要我了吗?
我跟母亲说要搬家,借她那住几天。她没问为什么,只是不怀好意地笑。我根本不想看到她。
即使住在母亲这,我仍专程回去名医那看诊。午诊还要半小时才开始,候诊区全满。报到柜台总算叫到我的号码,问我今天为什么来看诊。「怀孕。」她递来一张单子和笔,要我先填写。最后一次月经日期,虽然我清楚记得,还是打开生理期App,证明我不是什么都不知道都被矇在鼓里。那时一切都还好好的。她早就没有在看我了。
填妥后她把单子连同健保卡塞进透明资料夹。「等下叫名字,先找位子坐。」
医师坐在办公桌的内侧,看着电脑萤幕上的病歷,「这么快又来报到,这次怀孕身体有什么不舒服吗?」
我摇头,「担心又流掉。」
「早期流产很正常,每次怀孕不相干。没关系,我们照看看。」
我忘了这个周数已经可以照腹部超音波,还特别穿了裙子。护理师叫我把裙子和内裤拉下,她又伸手继续往下拉到耻骨上缘,露出阴毛的根部,再盖上纸巾并且往内裤里折。下腹感到一阵溼滑,被抹上照超音波用的凝胶。
「这周数这大小很OK。」医生用超音波探头按压,另一只手在键盘上操作,萤幕显示定格的虚线和数值,「妳看,这是心跳。心跳一百七正常喔,恭喜。」
我看着波动的曲线,为什么偏偏是这一次才听到心跳呢。
「性别是精子决定的吧。常坐飞机真的会生女吗?」
「这妳也信?」
「那化疗还有精子吗?」
护理师卫教完发给我妈妈手册。要帮我预约下次产检时间,我说不用了,我自己再约。
出了诊所又开始飘雨,走回和卫的住处,剩下的我也不想要了。
拉开试衣间,粉红色的包屁衣、纱布巾整齐地折入抽屉。衣柜深处,未拆封的婴儿床纸箱靠在墙上。还有保持折迭姿势的娃娃车,沉睡在专属的行李托运袋里。要怎么处理?母亲残破的小公寓摆不下这些东西。
差不多可以丢了吧。如果这次妊娠无效的话。或者,这次我自己决定。
协议书里写着,兹因甲乙双方个性差异不合,无法继续维持婚姻关系。
我笑了。原来我们个性不合。并不是因为他根本没有住进这个家过。母亲与父亲的那张纸又编造什么样的故事呢?
「我说过妳不需要搬走,妳可以继续过现在的生活。」
「但是你不会回来了,对吗?」与卫的讯息框停止更新。
我把所有粉红色的物件装进一个大纸袋,走出公寓大门,把它放到楼层的回收处。
手机叮咚传来讯息声。赶紧抓起。
「飞机会不会被取消啊,都几月了还遇到颱风。」萤幕浮出晴的讯息,我真傻,还以为是卫。
回过神前手指已开始输入,「比这更大的颱风都会飞。」
晴说她爸的病况不乐观,得赶回台湾一趟。
「妳可不可以来陪我?」
我干嘛去,妳爸会分财产给我吗?
「等妳隔离完再说吧。」送出讯息。(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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