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年冬季,双北绵绵细雨,男人在大家一阵兵荒马乱进了加护病房,之后很长的时间,他就住在那里。
每次探病,我无法克制带着一点惆怅,踏进那栋惨白大楼。一步一步,沉甸甸的顺着指标来到加护病房外,先做几次深呼吸,等待探病时间到了再进去。独立隔间的病房,里面除了仪器嘟嘟的声音,周围一切好像都停止,很静很静,静到我快要听到自己心跳。眼前床上插满管子、四肢被綑绑的男人,宛如一张蜡黄油纸包在筷子上,乾乾巴巴,好似一阵风来,他就会被吹走。我转过身,赶紧用袖子抹去眼泪和鼻涕,我无法想像这个男人,曾是我们茶馆虎虎生风的大当家。
我收起愁容,故作微笑,捧起他那冰冷的手说:「赶快回来吧,你的客人我可没法招呼,大家都希望你快点回来!」他睁大眼,插着管子的嘴发出呜呜呜的声音,想要说出什么,但却发现什么也说不出口,只好泄气的摇摇头,再看向窗外。随后我更握紧他的手说,「不要难过啦,你自己不是常说乐观才有希望,一定会好起来的,加油!」
每次,都是一样的情绪、一样的话题、一样的安慰与加油,彷佛在我与他的人生,同时按下「重覆拨放」键,不停循环,不知何时才会进行到下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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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回,男人托付我回茶馆帮他处理事务。他的茶馆位于盛产桐花山下的纯白社区,往年桐花季,茶馆人潮总是络绎不绝,因为人们上山赏花,下山会顺道来茶馆喝茶。
进了茶馆大门的前方墙上,贴着一张半褪色的红色联子,上写「不古草堂」,再来右边就是膝盖高的茶几,茶几后有一方小空地,那是男人泡茶的地方,再后方则是两座柜子,里面装满了茶壶、茶具、茶叶。
这里名唤「不古草堂」,我以前还住在茶馆时看过,那是男人在七分酒意下挥毫的草书,苍劲有力,但不具锋芒。他曾告诉我这个「不古」,并非人心不古,而是期望自己常保年轻的心能跟上时代、不倚老卖老,方能安立多变的红尘。那时我有点嗤之以鼻,老就老了,怎可能有年轻的心!如今,反而觉得那样的精神,确实格外令人敬佩。
此刻这里的沉静,像是疫情下的城市,安静无语。我看着柜子,那些大大小小茶壶还是如此洁净,在架上排列整齐,隐隐散着赭红色微光,即使它的主人因病离开一阵,也没因此染上尘埃。我在茶几前坐下来,细细观望、回想,这么多年男人是如何与茶壶、甚至茶道建立起情感,直到他再无法失去它们。
茶馆窗外,依旧细雨纷纷,想来我已搬离这里十几年,好久没再仔细看看这里的一切,我彻底从一个游子变成游客,几乎只有一周才回来一次。我点上男人喜爱的檀香,顺着这个让我心静与心安的味觉,想起一个久远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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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二十多岁初入职场那几年,趾高气昂,常与同事和长官处不来,工作一个换过一个,仍无法找到满意的工作。有天晚上,当我隔天又想提出辞呈时,我决定先找男人商量,希望他支持我的行动。于是他请我喝茶,耐心倾听我满地苦水,之后他告诉我一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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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男人十几岁时,进军校成为职业军人。年轻的他血气方刚,常与同袍衝突,也因此常遭受处罚,甚至关禁闭,虽然大过没有,但小过不断。不过他的体能战技相当出色,而写作和绘画更是非凡,屡在军中获奖。同袍与长官称讚他文武双全,营长更说他是千古难见的奇才,这好坏参半的声名,简直让部队的人对他爱恨交织。
入伍半年,风声一传十、十传百,最后传到旅长耳里,旅长很想会会这小兵到底是何方神圣。
某日,旅长派专车来接男人到旅部会见,如此高规格,听说当时惊动连营各级。一般小兵要是忽然被大官召见,肯定吓得魂不守舍,偏偏男人从小就天不怕地不怕,「大不了被枪毙而已,没什么好怕」,他骄傲地跟我说。到了旅长室,他毫无畏惧的挺立在旅长前,目光如炬,于是旅长请他自我介绍。
旅长微笑看着他,频频点头,直说很好。等他报告完毕,旅长说:「我知道你在部队的事蹟,百闻不如一见,看到你本人,我似乎看到以前的自己,因为我刚入伍是你这样子。你确实是个奇才,文武双全,但你自恃甚高,易与人衝突,这不是好现象,部队是个团体,也是个小型社会,你必须放下自我,与人为善。」
「报告是。」
「我让你看一样东西。」
旅长从房间拿出一迭东西摊在桌上,男人不停发出讚嘆,是一张张奖状,文学奖、出版社感谢状、报社感谢状。他记得那天他们相处了一小时,旅长还跟他交流阅读、写作心得。最后,旅长说,「你下次来我再让你看另外的东西。」
第二次,男人进了旅长室,看到桌上有一套简单的茶具,茶杯已斟满浅咖啡色的茶汤。旅长说,「年轻人,我今天想跟你分享一件事,这件事也是以前一个长官教我的。」
「报告旅长,请问什么事?」
「你那么聪明,应该猜的到。」
「报告旅长,泡茶。」
「你真的很聪明,来,你坐下。我知道你现在一定觉得这檔事无聊又枯燥,那是因为你还年轻,太浮躁,我那时也跟你一样,而且我现在跟你讲的每句话,就是那位长官跟我讲的话。」 「报告旅长,不敢。」
「没关系,你先喝了这杯茶吧。」
第二次早晨,旅长教导他泡茶,并利用泡茶的每个动作,来安定心神,之后才能思路清晰。不过那一次他确实觉得俗不可耐,因为那是老人才做的事。
旅长跟男人每周碰面一次,泡茶、喝茶,并指导他写作技巧。渐渐的,他的心灵和行为都有了改变,他这才知道透过泡茶仪式,除了静心,还能学习那么多事情。所以他暗自许愿,以后倘若有自己的空间,一定要弄个像样的地方,除了自己泡茶,也要请人喝茶。
又过了半年,旅长因身体欠安,提前退休。男人除了视旅长为人生导师外,更视为第二个父亲。他们继续保持通信,而且他放假也会去探望旅长。但旅长健康每况愈下,他们的最后一面,已是在旅长的告别式。这件事对他打击甚大,为此难过好久。退伍后,他买了简单的茶具开始泡茶,除了静心,更是喝下一杯又一杯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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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比男人娓娓道完的这段故事,当时我简直快火山爆发,完全没耐心听他说这个,一味责怪他不理解我的困扰。我当然知道他想藉由他的故事,教导我泡茶,让我静心与自省,可是泡茶简直无聊至极,我没法搞这种老人事。他微笑看着我,一副早知如此,但我却愤慨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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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二十多年过去,我依旧对泡茶不感兴趣,但我似乎慢慢理解男人,因为,他是我父亲。于是我换个座位,坐到他泡茶的位置,不如乾脆自己泡个茶,来当一次茶馆的男人试试。我开始笨手笨脚进行慎重的泡茶仪式,脑中慢慢浮现了男人坐在这里的样子,与茶馆的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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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男人退伍后便开始泡茶,直到三十年前,他有了自己的房子,才正式成立茶馆。可是茶馆只有晚上开张,因为他白天在出版社上班,他说泡茶是种雅兴,但必须要有稳定的工作与收入,才能维持这样的雅兴。也许是延续了职业军人的习性,对于开水温度、泡茶工序、茶盘摆设、茶具整洁与柜上的陈列,他自有一套严苛的要求。
印象中,茶馆的客人五花八门,各色人种、三教九流、黑白两道,甚至商业巨贾、蓝领黑手……只要进来茶馆喝茶,男人皆是热情招待。我特别记得,有喝完茶顺手牵羊,更有伸手借钱的客人。
过来这里喝茶需採电话预约,但不收费。喝什么茶则看男人的心情,通常以乌龙、普洱为主,偶尔会有红茶、绿茶。喝茶自然是要搭配茶点,这部分由他的妻子张罗各种蜜饯、零嘴。喝茶聊天,话题百无禁忌,唯一的规定就是不聊政治,每次有人开口政治,他马上倒一大杯茶端给客人说,「谈政治伤感情,自己罚大杯,我们聊别的。」在场眾人大笑不已。
茶馆休息的时候,男人也会泡茶,然后静静的写着採访稿。有时兴致来了,会喝一点小酒,写写书法,偶尔我会与他对饮,聊聊诗词、歷史。
而今「泡茶」已成男人生命的一部分,他几乎没法一天不泡茶,正因他就住在茶馆里。近三十年的岁月,茶馆从早期门庭若市,到近年只招呼亲人,或自己独处,他这样的转变,似乎已走到了王维的「独坐幽篁里,弹琴復长啸」的人生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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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二十多岁那几年,常看男人对茶壶又摸又擦又整理,便没礼貌的对他说「老搞这些东西,会不会玩物丧志?」他总是微笑告诉我,「这件事能让我静心、沉淀,也助于思考。你现在不懂没关系,以后你就会懂了。」那时我真不以为然,每天这样擦,又不可能冒出阿拉丁!但我有时真希望这童话是真的,这样我们就会因此而富有。不过等我到三十多岁后,对于他的寄情于物,好像渐渐开始懂了这样的感受。
我泡完茶,转头看看柜上的茶壶,皱起眉头,想着,「你们长时间与男人相处,如果茶馆没人的时候,你们是不是会互相抱怨男人不理你们了,就跟玩具总动员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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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春天,我发现馆后又是满山遍野的油桐花开,馆前阳台的蝴蝶兰也已绽放,很幸运的,男人归来茶馆,这一切即是对外宣告,茶馆冬去春来,重新开张。
前几天晚上,外面奔雷骤雨,男人如常喜悦的泡茶招待自己一家八口,他介绍这是来自杉林溪的春茶。我率先举起闻香杯靠近鼻子,闭眼深吸一口杯内香气,瞬间彷佛飘到大山上云雾缭绕的茶园,悠游自在。我睁开眼,另举起茶杯欲饮上第一口,我看见金黄带绿的茶汤上,倒映着「不古草堂」。
那时我们又聊起苏东坡,他笑了笑,「我也是啊,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泡茶寄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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