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5月3日联合文学杂志于联合报第三大楼召开 「文学与电影 电影与文学座谈会」会后合影。左起 齐隆壬、柯一正、黄凡、马森、侯孝贤、黄建业、陈坤厚。(徐锦成提供)
1988年5月3日联合文学杂志于联合报第三大楼召开 「文学与电影 电影与文学座谈会」会后合影。左起 齐隆壬、柯一正、黄凡、马森、侯孝贤、黄建业、陈坤厚。(徐锦成提供)
马森着作一套三册的《世界华文新文学史》,2015年2月由印刻文化出版。(徐锦成提供)
马森着作一套三册的《世界华文新文学史》,2015年2月由印刻文化出版。(徐锦成提供)
马森《电影 中国 梦》封面,2016年3月秀威初版。(徐锦成提供)
马森《电影 中国 梦》封面,2016年3月秀威初版。(徐锦成提供)

我的指导教授马森老师(1932-2023)去年冬天于加拿大仙逝了。马老师夫妇都是忠厚的人,怕给大家添麻烦,所以师母晚了一个月才对外公告讣闻。我在今年1月4日早上(台湾时间)收到email,内容简短,如下:

同仁暨亲友们:

诚万分不舍的让您知晓,我们敬爱的马森于2023年12月3日凌晨安详辞世。

谨遵马森老师遗愿,后事从简,在家停灵三日,而后归化自然。

延迟讣告,期能缓和悲恸,祈请谅解。

马森遗孀秀玲敬挽

之后有一段日子,我只觉万念俱灰,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劲。如今又过了几个月,渐渐能平静回忆与老师相处的一切。

老师毕生从事文学创作、研究与教学,留下多部小说、剧作及论述。世人对他的印象,应该是小说家、剧作家及学者。然而在我心中,他还有另一种形象:电影人。

马老师拍过的影片是否还存在?

说老师是「电影人」,而不委婉地说是「影评人」或「电影学者」,是因为他真的拍过电影。在他的影评集《电影 中国 梦》(1987年6月,时报)最后附录了一篇〈马森写作及从事戏剧电影活动年表〉,有底下几笔纪录:

◎ 1960(民49)年:考取法国政府奖学金,赴法研究电影、戏剧。

◎ 1961(民50)年:入法国巴黎电影高级研究院(IDHEC)习导演。拍马场训练纪录片、自行剪辑之。

◎ 1962(民51)年:执导《在咖啡馆中》及左拉小说改编之《泰蕾沙.哈贡》片段,十六厘米短片。在巴黎电影收藏馆饱览世界名作。接受法国影剧双栖导演海蒙.胡卢(Raymond Rouleau)演员训练。

◎ 1963(民52)年:导演三十五厘自制影片《人生的礼物》。完成毕业论文《二次大战后中国电影工业之发展》。修毕电影导演课程。

◎ 1964(民53)年:为瑞士电视台拍摄《在巴黎的中国人》一片。

这几笔资料可证明老师是不折不扣的电影人,然而,他所拍过的影片是否还存在世间呢?我也没有答案。能确定的是,老师的《电影 中国 梦》仍在书市流通,改由秀威出版(2016年3月)。

老师在法国待了约七年。1967年应聘墨西哥,任教于墨西哥学院东方研究所。1972年再赴加拿大英属哥伦比亚大学修社会学,迟至1977年才获得社会学博士学位。之后十年,先后任教于加拿大维多利亚大学、英国伦敦大学、天津南开大学、国立艺术学院戏剧系等。1987年8月才返台定居,任教于国立成功大学中文系,先是客座两年,期间兼任《联合文学》总编辑。1989年8月转聘为专任教授。

我的第一篇小说〈快乐之家〉发表于1988年9月号的《联合文学》,总编辑即是老师,当时我是淡江中文系大四的学生。老师是开门邀我进入文坛的贵人,但与我并不相识。真正见面,已经是2001年我考入佛光大学文学系博士班之时。

讚《父子》剧本扎实

做为老师晚年最亲近的学生之一,除了跟着他上课读书外,我自觉得最幸运的,是曾和他一起看过四场电影,那是2007年3月到5月之间的事。

当时我刚从佛光大学博士毕业(2006年7月),很幸运即在成功大学中国文学系担任博士后研究员,聘期一年。老师一家已在之前移居加拿大,他一人为了处理台南市的房地产而返台暂居,我们偶尔会见面聚餐。有一次我心血来潮,问老师想不想一起去看谭家明导演的《父子》,老师很爽快就答应了。那天是3月15日。

当天傍晚我开车到胜利路老师的住所接他,然后去如今已不存在的中国城戏院看二轮片。老师对二轮片一点儿都没意见,他幽默地说:「只要还没看过,对我们来说就是首轮。」后来我们就都在中国城看二轮片,没去过其他戏院。

在车上我问老师是否知道谭家明,果然老师没什么认识,毕竟谭家明的知名度不高,是少数人心中「隐藏版的大师」。我对老师说,谭家明是「香港电影新浪潮」的重要一员,与徐克、严浩、许鞍华等人同期。老师立刻就听懂了。事实上老师对徐克早期的作品很熟悉。《电影 中国 梦》里有一篇〈谈徐克的《蝶变》〉,曾发表于1981年3月的《幼狮文艺》。《蝶变》(1979)是徐克的第一部电影,而老师已看出他未来在影坛必有一席之地,眼光精准。

在《父子》之前,老师或许看过谭家明的影片,但印象一定不深。看完《父子》后,他相当叫好,除了导演手法外,也对郭富城的演技感到惊艷,说:「以前以为郭富城只会唱歌,没想到也能演戏。」此外,更肯定该片的剧本扎实(谭家明与田开良联合编剧)。老师是剧作家出身,对剧本的要求是当然的。据我所知,他曾在1990年代担任新闻局主办的「优良电影剧本徵选」的评审,也许不只一次。

评《满城尽带黄金甲》承袭《雷雨》

两个礼拜后,3月28日,我又邀老师去看《满城尽带黄金甲》。我们是衝着导演张艺谋的大名,在去看之前并无准备,不知道该片在演什么。

老师跟我安静地看片,但看着看着,老师忽然对我说:「这抄曹禺的!」我连忙回应;「好像是。」实则我对曹禺的作品并不熟,半信半疑。当时银幕上的周润发(饰演君王)正好要讲台词,老师就把他的台词先说了,一秒之后,周润发果然说出同样的台词。这真是绝了!后来我看《雷雨》,发现《满城尽带黄金甲》确实承袭曹禺《雷雨》的剧情与对白,而老师一眼就看出来了。

老师对曹禺作品当然熟悉。在他一套三册的巨作《世界华文新文学史》(2015年2月,印刻)里,〈上编〉第16章第4节〈话剧的高峰:曹禺的剧作〉即专论曹禺,占了12页的篇幅,可见他对曹禺的肯定。有论者认为《世界华文新文学史》失之庞杂,但该书论及戏剧的部分,是其他「新文学史」都不能及的。

老师并非不喜欢《满城尽带黄金甲》。正相反,他对该片的缤纷色彩讚不绝口。这让我想起我曾送他两套奥斯卡老片的DVD,内容包括几十部老电影,他曾特别说他喜欢《红菱艷》(The Red Shoes, 1948),年轻时看过许多遍,很高兴透过DVD又重温旧梦。《红菱艷》一如《满城尽带黄金甲》,也是色彩缤纷的影片。

看好片真是一种享受

4月15日,香港电影金像奖举办颁奖典礼,《父子》荣获五项大奖,包括最佳电影及最佳编剧在内,隔天我写email给老师,并再邀老师16日去看《香水》。该片改编自德国作家徐四金的同名经典小说。这部小说老师是看过的,因为我们曾在博士班的课堂上讨论过,同学唐瑞霞后来还写了一篇论文〈葛奴乙的主体幻灭论──徐四金《香水》解读〉,发表在2004年11月的《明新学报》。老师简短地回覆了一封email给我,说:「我对那本小说的印象很深刻。好,明晚我们可以一起去看。马森」

电影《香水》拍出了18世纪又脏又乱的巴黎。老师曾公开说过:巴黎是他去过最美丽的城市。我年轻时也在法国待过一年多,因为这层因缘跟老师特别亲近,法国经常是我们聊天的话题。电影《香水》里的巴黎跟20世纪既美丽又先进的巴黎大异其趣,老师和我同感震撼。但老师依然很喜欢这部片。他很清楚电影跟小说是两种不同的艺术,不会拿来比较,只说《香水》的小说及电影都很好看。

最后一次跟老师看的电影是山崎贵导演的《Always幸福的三丁目》,日期是5月10日晚上。该片相当感人,我在影院中痛快地流泪,应该是被老师看见了。电影结束后,我载老师回家休息,在车上爷俩儿都不多说话。但隔天收到老师的email,说:「多谢昨天邀我看了一部山崎?导的佳片《幸福三目町》。看好片真是一种享受。」老师应该是不记得导演的名字,所以写成「山崎?」;连片名也记得不太切实。

老师处理完房地产问题后,又回加拿大去。我也在8月离开台南,转到国立高雄应用科技大学(今高雄科技大学)专任,从此定居高雄。之后每隔几年,老师会回台湾小住,每次都会找我见面。但很可惜,再也没有跟他一起看过电影。与他相处十几年,点点滴滴都是美好的回忆。但最让我怀念的,还是和他一起看电影的日子。我们看过的四部片他都很喜欢,但说不定是因为他原本就是喜欢电影的人吧!

天堂里,一定有舒服的电影院,播放着精采好片等着老师入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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