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与童工一身的李商隐

关于你的生年，有八一一、八一二、八一三，三个版本，姑且依照你的「超级铁杆粉」张采田推测，选择唐宪宗元和七年（八一二年）。

你从小随父亲远仕在外，日子还算安稳。十岁那年，命运之神找到你。

我想像，那是个秋风苦雨天气，你与母亲、姊弟扶着父亲灵柩自浙江启程，西行欲返回故乡郑州荥阳。你手上的引魂幡被雨打湿，幡上墨迹化成黑水，滴在草鞋上。秋霜已降，飢寒适度地取代丧父的哀伤情绪，你的目光掠过无边平野，荒草掩过田畴，此刻与远处杂树林都被阴暗的雨雾笼罩。旅途颠跛，让你心神涣散不知此身何在，你遂细腻地体会冰冷如何一寸寸占据身体，暂时忘记父亲临终前叮嘱你身为长子的责任──那当下，你与父亲年龄互换，他变成十岁、你是壮年。你的名字标记隐于商山的四皓（四位白髮智者），自父亲逝去那一刻，内心鼓起从未出现的雄心，当深陷哀恸如将溺之人时，那股雄心彷佛拍动双翼的大鹏将你高高地救起，悬在空中；四皓最终被请出山林辅佐帝室，建立功业成为传奇，这是父亲命名所本，然而「四皓」是否也寓意曾祖、祖、父及你四代的功名之梦呢？你松开紧握的幡，才发现墨汁染黑你那比同龄稍小的十岁男童的手。

你家三代孤贫，曾祖二十九岁早逝、祖父早逝、现在连父亲也早逝（此时的你当然不知道将来你也会在壮年而逝，让儿子成为祖上连续发生幼年失去父荫的第四代）。回到家乡，「四海无可归之地，九族无可倚之亲」，葬了父亲后，「生人穷困，闻见所无」，一门孤寡贫户，你是长子必须撑起门庭，当书香门第同龄孩子在塾师指导下诵经学文为将来求取功名做准备时，迫于生计你变成童工，「佣书贩舂」做抄录文书、贩卖谷粮的杂役以养家。

你开蒙甚早，「五岁读经史，七岁弄笔砚」，写得一手漂亮的字且才华早现，雇佣你的人很快看出你这孩子资禀优异。隐居荥阳的一位从叔处士李先生发现你的那天是你生命中难得的好天气，此后数年，打工之余你与弟弟跟着他读书，他「亲授经典，教为文章」。中国古典诗坛应该向这位李先生道声谢，他一生不从禄仕甘于隐居，却教出两个进士。更关键是，如果不是他将你从杂役堆里拉出来，何来晚唐天空一颗恒星。

你最早的诗写于何时不可考，有一首〈无题〉专家认为是早年作品：「八岁偷照镜，长眉已能画。十岁去踏青，芙蓉作裙衩。十二学弹筝，银甲不曾卸。十四藏六亲，悬知犹未嫁。十五泣春风，背面秋千下。」

以早慧少女持续精进，却未能觅得归宿来托喻自己甚明。我从这首诗读到两个讯息：其一，早年作品清朗易懂，尚未炫技典故、偶俪成风。其二，诗中点八、十、十二、十四岁最后结于十五，猜测写于十五岁时。如果我的猜测有理，「十五泣春风，背面秋千下」透露出的渴望强度就很惊人，这首诗是十五岁少年向外投递的一张名片。商隐四皓是四代求仕之梦繫于一身，则你自年少起背负的压力之重，足以解释后来在政治上应对进退的选择。你一定读过左思诗句「铅刀贵一割」，铅制之刀犹冀望用世，更何况不世出的宝剑岂能沉埋而朽。求取功名是士子最重要的一条路，你怀抱野心寻找机会，自言十六岁写出〈才论〉、〈圣论〉闻名于公卿贤达间，你早就让自己站在起跑线准备高飞，只欠东风。

东风来了。十八岁那年，从叔李处士过世，你遇见生命中第二个贵人，令狐楚。

从他之后对待你的方式，我猜想时任天平军节度使的令狐楚读到你的文章时惊为天人，一刻不能等，命人把你找来──更戏剧性的推测是，趁某次公务行程之便，他轻车简从跑到你家，像当年韩愈、皇甫湜赏爱李贺的诗连袂拜访一样；二十岁的诗鬼见到「东京才子文章公」，感动得写下「死草生华风」句──令狐楚见你相貌堂堂、谈吐不凡，评事析理别有洞见，心中讚嘆你的禀赋胜过他的两个儿子令狐绪、令狐绹，是栋梁之才。他太欣赏你，聘你在幕府任职，留你在身边与儿子同游共学，不仅资助生活，甚至亲自教你今体文（四六）及章奏之学，倾囊以授，为将来仕进储备。

谁都看明白，在他眼里你是明日之星，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储备干部，成天挂在嘴边除了义山（你的字）还是义山。你写过〈谢书〉一诗感谢令狐楚教导，虽然被纪昀评为「应酬中之至下者」，我读来却别有触动，诗中有句：「自蒙半夜传衣后，不羡王祥得佩刀」，「半夜传衣」用五祖传衣钵予六祖事，你对他感恩得刻骨铭心。八年之后也就是你考中进士那年（八三七年）岁末，令狐楚临终前急召你至榻前，代拟遗表且逝后由你撰墓铭。他是何等人物，如此大事竟交托给一个二十六岁年轻人。我揣摩他对你的情分何止视为接班人亦是心灵后裔近乎父子了。

然而，对出身寒微、天才横溢的年轻人而言，得大人物赏识宠爱岂是好事。我们对人性了解得愈多，愈知道跟「宠」这个字如影随形的必是「妒」。我年轻时不解，某人没做什么为何得此对待，后来心思拌了粗糠土屑，了解什么叫作「你的存在就是一种威胁」；「妒」是精神上的荨麻疹无药可医，恶化后变成「恨」。爱比恨伟大，人尽皆知，但恨根本不想跟爱比伟大，他比的是顽强。出身名门的人看你终究是个破落户小子只配给他们提鞋，承认你诗写得还可以的觉得你该回去开米店跑来跟他们抢光彩做什么。盛唐，也许好人比较多，但晚唐可不一定，如果明君贤臣、正义之士、谦谦君子蔚为主流，好好一个帝国怎会被冠上「晚」字。帝国已晚，魑魅魍魉嘻然夜游，「妒」，理所当然。

你对「妒」这个字一定深有体会。我在你的诗中至少读到五个「妒」字，除了〈独居有怀〉「柔情终不远，遥妒已先深」、〈海客〉「只应不惮牵牛妒，聊用支机石赠君」跟令狐绹相关，〈壬申七夕〉「成都过卜肆，曾妒识灵槎」跟妻子相关，另外两个「妒」字让我印象深刻。

一是〈春游〉：「桥峻班骓疾，川长白鸟高。烟轻唯润柳，风滥欲吹桃。徙倚三层阁，摩娑七宝刀。庾郎年最少，青草妒春袍。」

骏马奔驰、白鸟高飞，一下笔就是壮阔大景，天地任我遨游啊。烟润柳色、风吹桃姿，春光烂漫洒遍我身，胸怀大志的少年庾郎，身倚三层阁、手摩七宝刀，奋发昂扬，连青草都要嫉妒那一身闪闪发亮的春袍。这一个「妒」字用得高妙，把嫉妒本义转化为天地万物共同见证一个蓄势待发的年轻人，春袍喻官服，前程似锦可期。这必是年轻时手笔，一股不可挡的青春能量奔流着，几乎可以看见你高歌前进的样子。

然而世事总是证明，一个天才型的年轻人有这样饱满的情绪昂扬的气势，必不自觉面露得意、侃侃而谈甚至旁若无人，这就糟了，「妒」字着床。另一首〈和孙朴韦蟾孔雀咏〉，写孔雀之名贵艳丽，诗末「妒好休夸舞，经寒且少啼。红楼三十级，稳稳上丹梯。」诸家所解略同，咏孔雀兼自寓，休夸舞且少啼，何故？妒之者眾也。这个「妒」字用得胆战心惊。显见，诗成于壮年后期。

每年春草绿遍，「青袍似草年年定，白髮如丝日日新」，那个大声喊出连春草都要嫉妒我的衣袍顏色的少年李商隐，终究，必须走进吃人不吐骨头的狂风暴雨中。

（本文摘自《一个人漫游，古典森林》一书，印刻文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