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我看到你的拍纸簿。

我笑了。这个上一世纪的东西,我发现竟然真的好多人都还在用。

是,我又到你山上的家了。在你书桌中间的大抽屉里,靠左的上角落,一迭五本,三本全新尚未开张,两本薄的,一本写满也撕去许多张纸,一本用去半本吧。我是静静地先慢慢拉开抽斗,假想你绝不粗鲁的优雅模样,以眼逡巡以手轻拂,屉中你的各个小木盒子、小铁盒子、小布袋子,绘了花样人物的,原形无修饰的,我打开又合上,看空盒内部的手工技法,看装置了小豆小物件的华丽和朴素,这些有你自己制作的,也有在外边买的,或许也有朋友送的?我又赏又玩了好久,意犹未尽。而拍纸簿,你那中有豪气存在的大大的字,有很多是记事,记电话号码,记地址,这些略草率的字旁偶时会突然出现我的名字,好家伙,你写时正想我,对吧。

自己的名字被别人写出来,常能激使自己心跳加剧。我立起身,离开你的藤椅,在你的小厅走了一圈。我发现自己「有看没有到」,我不能专注看你的室内摆设,或说根本看不见什么?我的双眼只看见我内心的想念和忧伤,我静静倚靠在小厅的墙上,春末的山上,墙的凉冷仍能冻着我的心。

东想西想的时候,我手中仍捏拿着你的拍纸簿,簿子封面浅浅的蓝色正楷大字「便签本」。

便签本,Google如此说 : 竖开本,有白纸、格子纸、网格纹、横条纹..... ,一端有黏胶将全部纸张黏连成册,可以随时写些什么,随时整齐地撕下一张来而不致使本子纸张散落。 英文书写多了之后,横式拍纸簿便出现,带那么一点洋味,没了竖式拍纸簿的土气,但也失去了那股子傻气。writing pad、note pad、note book ,都是它,ipad也是亲戚吧,是电子亲戚。有许多事都是在「未来」才认清明白,只是当时并不知其所以然啊。

我拿走了一本你全新的拍纸簿, 像小学生一样,轻轻地用铅笔在封底里签了你的名字「光」。我要随身带着它。我双手边摸抚着拍纸簿边以眼搜寻你笔筒里的各种笔,前次我拿了你一支可以手撕去卷在笔芯外的纸卷红铅笔,美国货,小时候做梦都梦到的红铅笔,贵,贵到没有人知道价钱,小学到高中都没有同学买得起,那纸卷皮裹着一层红色胶漆,我看过年轻的男老师用男老师特有的秀气手指轻轻撕掉那红皮,边撕边转着笔,红笔芯便露出来了,好柔和又美丽的雾色红笔芯啊,那天回家后仔仔细细撕撕画画没个完。我今天又拿了你那支蓝色珠光笔,我也喜欢。

拉上你的大门, 四处去走走吧。远远地望见每次路过时我必然静坐一回,休歇膝盖松一松雁沉受伤般的肩,的,那大块石头, 怎么,今天的石头明显地垂头丧气,我问石头:「你也想阿光了是不是?」我坐下,轻轻拍拍他。来生我来生成一块石头吧,大而有方正的一面,可堪让光光你路过时在我身上坐着歇息,夏时凉你的腿股,冬里轻托你的厚裤厚衣,暖暖。你,可以脱了鞋用脚跟搓蹭我吗?我期盼那种肉身与大石的爱抚。若我生成小石,请把我放入你的衣袋,不论浑圆或棱棱角角,我在你棉质的袋里翻滚,磨戳你击打你,让你疼让你痒,撩你。

我从裙袋中取出蓝色珠光笔,用记忆在拍纸簿上画你:山风吹拂过的微乱的髮,髮耷拉成浏海伏在额上,窄脸挺鼻,你记得我教你看你的鼻子,说它叫「狮子鼻」,你问我我的鼻子叫哪个名字? 唉,就,塌鼻子嘛。

画得不像,有些失落感,记起我的漫画家朋友:

她们一家人几乎都会画,也几乎都以绘画为工作。自幼她便有印象父亲喜欢在白纸上画画,说是白纸,其实是月历纸背面白的部份,包装东西的纸张反面没有印图画的部分,有时他实在技痒,便在旧书或什么旧杂志的空白处画上人物的速写,也许也有静物,一个玻璃杯, 一个瓷瓶子,一个洋娃娃.......或一个女人。我朋友认真的以为那些绘画人物的眼睛总是泄露许多秘密,那些人物是专心又无意义地望着作画者呢?还是和作画者父亲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中事?不容易找到线头,但她总想找到线头。后来父亲病了,也终于病危依循乡俗由救护车紧急送回家中,家人全不出门了,镇日围绕着父亲的床边。 一天,妹妹提议大家给床上的父亲做一张绘相,于是每人都取出自己的绘图本、拍纸簿,各取了自己的角度,靠着墙的、倚着父亲小书桌的、站立父亲床尾的、坐在小凳上的,朋友则选择了父亲房门口,她要留下,她站在门口向里看见父亲的印象。就这样,三姊妹和一个弟弟将自己对父亲的爱深深存留了下来。

会画画真好。

光:你想到我这漫画家朋友是谁了吗?是老琼。本名刘玉琼,基隆人。她曾告诉我她青春期到成名后的时光里充满了愤怒、骄傲、惹事,也疯狂地寻求爱与关怀,后来渐渐长大,决心和过去切断,专心走她的人生路,她的四格漫画布满全台湾的纸制品甚至机车挡泥板,还流通到亚洲去。我认识的老琼是后期的老琼,她用善良的面貌向我,她叫我驾她的小march练车,一次两次的,后来我们见面都是我开我的corsa小绿到她居处的山脚,停好,她开她的全新BMW载我出去吃饭,十分气派。我们身高悬殊,夜灯把我们的影子抽得黑又长,她说我们像宽麵条和窄麵条,哈哈,好个老琼。

这个我爱的朋友已经走了好些年了,走时才50出头。

偶时没来由地会想一想她,想一想曹又方,想一想赖西安,想一想薛岳,就是不想你,因为他们是我爱的朋友,想得默默地流泪,时间到了我会知道该停止了,但想你时不同,我会忍不住出声大哭,还希希索索地和你说话,那是,那是大大的恸,大大的悲苦啊。

但我知道我仍是一个幸福的女人,一生数次恋爱都爱着了人也得着了爱,没什么大凄苦,有的爱淡些,有的爱浓烈,犹如饮酒或啜咖啡,味味不同,但都是好酒,都是好咖啡。只或许年轻时属意这种,年老时变了口味,也很好,都不悔。

你懂。

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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