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一九六六年娥苏拉.勒瑰恩科幻小说出道作《罗卡南的世界》(Rocannon’s World)出版以来,一个庞大、被称为瀚星诸事记(Hainish Cycle)的故事宇宙悄然扩张。其中获得星云奖与雨果奖的两部经典之作《黑暗的左手》和《一无所有》建构了臺湾读者对此系列的主要认识,至相关短篇集《世界诞生之日》等作品出版,闪闪发亮的星系于焉建立。

《世界的词汇是森林》场景发生于地球人殖民的第四十一号世界「新大溪地」,一颗美丽原始的星球,其中有四十土地,被蓊郁如海的森林覆盖,人类殖民者砍伐树木、夺取当地资源,并奴役原住民爱斯熙人。对这些从未知晓种内攻击行为的爱斯熙人而言,他们当中的其中一人受到命运召唤,成为为族群带来新词的新神。

故事以三个不同的角色切入,其一是从未真正理解过爱斯熙人以及新大溪地的戴维森上尉,他对于爱斯熙人的想法直接而单调,全然就是将他对人类的理解完全套用。因此在他眼中,爱斯熙人面对暴力的毫无反抗,便是他们「非人」的证明,他也没有足够的想像力,去思考其他可能性。

戴维森上尉代表的是人类中心主义对异族/异类的排拒贱斥,可即便认知爱斯熙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却对自身贬称绿皮的爱斯熙妇女施以强暴,并殴打、奴役其他爱斯熙人。戴维森上尉自始至终不曾改变对爱斯熙人的看法,他以人类的视角揣度爱斯熙人的杀人本意,最后只能导致可怕的结果。

第二个叙事角度是作为顾问的研究者里沃博夫,他温柔善良,与痛失妻子、满脸伤疤的爱斯熙人赛伏成为知心朋友,不仅交换各自的语言,也学习对方的文化。可即便是如此真诚相待的友谊,仍然有着无法互相理解之处。

从里沃博夫身上,我们意识到理解的困难,也就是人终究无法完全理解非我族类……如此描述,并非是负面的意义。因为相较之下,戴维森上尉自以为是的了解,必定比里沃博夫的坦诚谦逊毁灭性更强。意味着其实是否能够全然理解他人,并非最重要的事情,相反的,认知到与他人有所差异,并给予尊重包容,才是促使两者之间诞生友谊的真实原因。

第三个视角则是爱斯熙人赛伏,他引领读者走入新大溪地原住民的神秘部族,这宛如世外桃源的美丽天地,生活其中的人们步调缓慢,与森林共存。对他们来说,星球的概念初始便不存在,他们拥有的概念是「世界」,而这世界的词语是「森林」。勒瑰恩以对自然生态的崇高敬意详加描述,因此我们能够读到森林蔓延无尽、原始又深远。

在爱斯熙人的文化中,时间分为「梦境时间」和「世界时间」。梦有预言成真的力量,对现实产生无与伦比的影响力。在他们的信仰中,赛伏因为族群带来新的概念成为带来死亡意义的「沙阿卜」。在爱斯熙语中,每一个词汇都有两种不同的意思,沙阿卜的第一个意义是「神」,另一个意思是「翻译者」。

勒瑰恩曾在《黑暗的左手》序中写道:「真实攸关想像」,对真实理性的过度追求反而会削弱创造的可能,而在《世界的词汇是森林》中,爱斯熙人的梦或许就意味着想像的力量。赛伏从现实与梦境里带来死亡意象,成为带来新词的翻译者,那便是「想像」从「现实」中掘出的恐怖珍宝。

诚然,《世界的词汇是森林》有诸多与当时美国社会相对应的元素,譬如一九七○年环境保护运动、越战、殖民者对原住民的伤害,相似的歷史也总是在重演,使本书亦能使读者联想到臺湾现有的多种文化样态,包含汉人与原住民、外省人与本省人……凡此总总,不一而足。

但最终,我想这个故事是在描述人何以视他人为非人?好比爱斯熙人其实也以自身对人的理解去解释外来人类(本书中爱斯熙人称之为「任类」),爱斯熙人起先不认为「任类」会杀害同类,因为只有昆虫才会这么做;其后他们又认为「任类」做了梦后立刻忘记,浪费宝贵人生;「任类」的女性若全数死去,男性就无法获得治疗……直到最后,习得杀戮的爱斯熙人也同时习得将「任类」非人化的能力,他们不再视「任类」为人,而形容他们像「巨大的无毛蜘蛛」。

读到后来,残酷的文字令人毛骨悚然,读者也将因外来人类对爱斯熙人造成的永久性改变而深深震撼。

有些事情一旦开始就无法停止,勒瑰恩透过这个故事写出战争的本质,以及理想主义面对人性残酷时的无力,其中包括伊库盟推崇的和平交流,实际上无法完全在殖民星球中落实。

直至现今,即便歷史一遍又一遍提醒我们悲剧的体例与样式,人们仍不断重复相似的行为、犯下相同的错误。而勒瑰恩以淡然的文字,具体而微地从各个面向呈现给我们人类的反义词诸相,宛如爱斯熙人语言里的另一种意思,可又不仅仅只有相反的意思。说到底,人类的反义词究竟为何?那是神,是死亡,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是异族、野兽,或者人类的反义词,就是人类本身?

(本文精摘自《世界的词汇是森林》导读,木马文化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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