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经不是雏鸟,依然被人抱来抱去。手汗、体温以及那股莫名的力道,往往能搂掉几根羽毛当作纪念。她难受,用喙啄每一只伸过来的手,手越箍紧,她越用力,为防卫、挣脱、安静以及吃;可人们完全不懂,老说她不知好歹。于是,她放弃了。任由一人抱过一人,一手接着一手,不挣扎地从手缝中窥看,白色的背景里有断壁残瓦的畸状,空气中瀰漫着硝烟气味,蚂蚁慌乱地四处打仗。她发现,外面的世界和里面的她一样在痛,一样地无可逃脱。当她被抱过之后放回笼子,她对自己说,安于室,不可耻。

她出生于一个弱小的村庄,人口稀少,不曾让她向往山林。自从手汗、体温以及力道都刚好的父亲车祸去世,她便开始一连串的「被抱」经过。她悲伤,是因为那恰到好处的亲情,被一样在痛的外界给夺走,她愤恨、流泪,待在笼子里什么也不能做。她一点也不想拥抱;可母亲以及母亲以外更多的手却伸过来抱她,给她手汗、体温,还给她哭诉叨絮。无法消化的痛苦和遗憾,窒息她的心。因此,某天清晨醒来,母亲以及母亲以外的悲哭,突然变成没有声响地喃喃自语,徒留嘴形的世界,是逃离的契机。

她备妥小包,梳理毛髮,腋下夹着零钱,趁母亲喂食,溜烟。这是她第一次逃脱,不够锋利的羽毛脚力,于万头攒动湿热蒸郁的人丛中,找不到一条栖息之路。她想要喝些乾净的水,啮咬绿色蔬叶,却飞不高;飞不上同天一样高的云河与树林,站在绚烂的霓虹招牌下,啃一块麵包。麵包屑掉满地,麻雀争食。她曾经因为挑食而被母亲惩罚,饿了一天之后,给什么吃什么。她不想永远臣服于嘴而被母亲要胁,必须增加选项才能飞得更高,所以,她飞来和她一样在痛的外界,至少比较自由。

她在招牌下睡了两天,未能梳洗,小有脏乱。绵绵细雨飘落毛髮,她缩紧身子。零钱用罄,小包里有张父亲的照片。她是父亲的缩小版,母亲的替代品。当她还是雏鸟,父母拎她到公园散步,罩着布幔轻轻摇晃。她听见黄莺清脆地婉转,也听过燕子柔美地呢喃,却听不见自己的曲调。毫无旋律地啁啾,引来嘲笑。父亲说「不会唱歌,妳还能飞。」父亲总是把她放在头顶练习,肩上亲吻,就像孩子。母亲则说「不会唱歌怎能是鸟?」母亲不懂飞行,一生都在学鹦鹉歌唱,所以她也要一样。她便在孩子与鹦鹉,唱与飞之间,学做一只鸟。长大以后始明白,唱与飞都不是鸟的专长,唯有两只脚强而有力地站上树枝不坠,才是真本事。

她虽然能够站立,但还不够稳健。遥望参天树林,渺小的叶片拧下几滴水珠便能击歪她,她疼,跳开几步,又被击中。试着飞上一处阶梯,位置高了些,恰巧并肩吉娃娃。吉娃娃脖子上挂着一串钥匙;大门、药房、冰箱、浴室,还有一支没有名字。她好奇端详。吉娃娃故作神秘,瞪大眼睛瞧她「妳有什么?」「我没钱没住所,会飞,但飞不高…」吉娃娃不耐「妳会擦窗户吗?」「会!」「擦得非常乾净的那种?」「我愿意试试。」

吉娃娃的家很小,只容得下他和主人,打开大门后,示意她去窗台。「要开始工作了吗?」「太阳下山以后。」「为何?」吉娃娃神经质地咬起指甲,「全天下的主人都是健忘的,以为所有的门都已经打开了才远行,以至于回来时被锁在门外无法进入,必须找一把钥匙开一扇门,否则永远也开不了了。我的工作是替他们锁上已找到的门,主人才会记得钥匙。我身上这四支是主人找到的,还有一把,晚上才用得着。」主人回家后,精疲力竭地脱下黑色外套,露出满头白髮,打开药房,入睡。吉娃娃取下没有名字的钥匙,恭敬地插进主人的嘴里转动锁住,眼前立刻出现一片海。海,没有水,石灰滩头,蓝绿色的菌丝体长满海平面。「主人每天都会做梦。请妳汲水溶解石灰,擦净海平面。」

主人的梦因海的面积有所增减,每天产出不同分量的石灰和大小不一的菌丝体。她十分兴致地计算汲水量,溶解擦拭,毫无倦怠。日积月累,滩头不知不觉地长出贝壳,菌丝体缩小,海缓慢缓慢地潮汐。吉娃娃惊喜讚颂「妳的热忱鼓动了海,贝壳是妳的奖赏。」她将贝壳贴近耳朵,传来浪花的回音;疏密变化迭加振动地拍击…她听见了自己的曲调,激动不已。

清晰的曲调,其实和海并无两样。只是,她不会作梦,不知道那把没有名字的钥匙是什么?也没有忠诚的吉娃娃提点。带着问号辞别,她的小包重了些,羽翼也比往常丰满,振翅高飞滑翔降风的日子,也随之增长。当无数个水洼掠过她的脸,照映更多的破碎时,她探问同天一样高的分岔枝枒和卷曲的液滴冰晶,是否同理她的破碎?她曾经栖息一根避雷针,让针尖刺痛神经;也尝试于锈蚀的房子及其背后那一幢幢的瘴气和水泥电杆中昏迷…...她想要树尖碰触云河的电光石火,许是两者以外的天外有天。

好不容易她飞出人丛,来到城市和草原的交界,停在蔷薇篱笆休息。不再下雨的天空,太阳红粉扑花万丈光芒。她以花瓣遮阳,烙下红的白的影子,一只长颈鹿来嚼她,以为风车藤。高大强壮的颈是幽长的井,能深入她还伸不进去的一切未知。

「请你带我去远方。」她不清楚远方有什么,但她渴望在他的身体里走进草原,用肌肉开阖鼻孔防止风沙,以舌头搏击飢渴抵抗毁灭。日出日落管子进食反刍棘刺,没药止痛,合欢如豆。她雀跃于一节一节的骨上攀升,接近井口时,发觉斑斓的光原来是偽装的斑纹,必要和狮子鬣狗交关,往来几块内臟水果,才真实。他们走得够久够远,抵达一株榄仁树下,他轻缓地汲出她,一如她之前做过:「妳看见痂了吗?这就是我们的目的。」

她终于看懂,因为自身的破碎而去追求更加炫美光亮的境界以为填补,到底是不可能的。以什么样态碎裂,就以什么样态保有的残缺轮廓,再多的贪图替代也只是虚妄。她在长颈鹿的体内咀嚼过果实反刍过疼痛,也在井里面沐浴过光彩享受欢愉,然而,退去这层覆盖幻影,她仍是那个满身裂痕岌岌可危的破碎实体。她哀伤地抱住自己,她要为那把无名的钥匙,开门。

许久没有被抱,从来不曾被长颈鹿那样的胸怀抱过,以致于,她只能倚仗拥抱自己的方式告别长颈鹿,重返人丛。井和贝壳虽然滋养了她的性灵骨骼,却也因此负重再也飞不高了。几番回首和天一样高的云河与树林,她已能仰望而无欲栖息,交融于万物的废腐和清丽之中不厌烦气馁,一点一滴地寻回家的记忆。

当她飞越十字路口,一只乌龟摆摊,衣衫褴褛,满口黄牙,抽着菸斗。墨色的烟雾裊裊,时而山水有时文字,给他几个零钱,山水文字就能幻化天命。她看得惊奇觉得神妙,想买来当伴手礼「我不想知道天命,但想买个山水或文字,您看如何?」佝偻的乌龟示意她低下头,耳边说:「我老了,走不动。妳能背我回家吗?」鸡同鸭讲一番,不得答案,她便答应了乌龟的要求。

乌龟的家离路口有三百步之遥,单趟就能花费乌龟半天时间,用飞的速度,五分钟即可到达。可乌龟有严重的晕眩病,飞或跳的方式都不能给他舒适,因此,她决定用乌龟的速度承载乌龟的重量,缓慢且专注地踏出每一步,背他回家。日子天天过,她的脚在破皮长茧中轮迴无数次后,终于能够稳健地踏上土地,留下深刻脚印。乌龟慈蔼地说「妳已经买到妳的『人』,妳可以走了。」

临走前,她拔下身上的毛髮餽赠,「您年纪大了,别再用肺赚钱,如果可行,请把毛髮制笔用。」年迈的乌龟感慨「我只有这本事,注定要为此鞠躬尽瘁死而无憾。毛髮当是友谊吧!」她忍不住抱紧乌龟,这是她生平第一次想要拥抱,想要把满腔的恋恩不舍全给出去。

离开乌龟以后,她用双脚踏实走路,某些东西开始自体内慢慢地萎缩消失,她能感觉空缺但不遗憾,因为,她有了家的记忆。重新回到出生的弱小土地,拿出那把无名钥匙,轻轻开门。母亲的门并未锁。昏暗整洁的房间,没有鞋子、饭盒与衣物,只有一床和摇椅。母亲摇啊摇地,她靠近母亲的脸,「妈,我回来了。」母亲两眼茫然,激动地赏她一巴掌,「妳是坏人!不是我女儿。」她跌坐地上全身颤抖,精神未定,泪水簌簌,她和母亲终究成为彼此生命中不可存在的亲人,她不求原谅,只求母亲能唤声她的名字。母亲的眼睛看向她背后一大片落地窗说「叶子,我饿了。」

母亲以外更多的手,每天送来食物和衣服,清洗母亲身体,给母亲穿鞋。她们的嘴型尖锐,姿态刀鞘,言语闪光,随时能给她一把刀子;可她只有一把钥匙,承受不住,便敞开房间,任由她们进来践踏,啄几块肉,咬几片瓣膜,理几口皮肤,她从来不在意流血,只关心母亲不再穿鞋不要穿衣,老想要跑出去找她;可她不在外面!她在母亲熟悉地视而不识的内里蹲着,渴望母亲再抱她一回。

她企图用抱住自己的力量去拥抱逃脱的母亲,但青涩的手汗、体温和力道,一不小心就能勒掉几许皮肤光秃几处毛髮,她羞愧地放开母亲,躲在角落自责哭泣,母亲却赤脚裸身一如既往地抱痛她的身子窒息她的心,「叶子,叶子,我饿了,要吃饭!」母亲那么真切发自肺腑地叫着别人的名字,像只鹦鹉,再也不用学人说话了。

她哀伤欲绝地犹如一片片发黄枯萎的树叶纷纷、纷纷地谢落母体……她擦乾眼泪,用全身的气力拥抱母亲,「妳好乖,叶子去给您做饭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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