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春节中午,天气冷得让人打哆嗦,一位痛风多年、常来求诊的伯伯提着塑胶袋走进我家药铺,袋里是一只绿壳红耳龟,说是过年贺礼。因其寿命长,台语发音又与「久」相近。

药铺门缝刮进冷风,我手上接过动来动去、半掌大的祝福。在店家全部休市的日子,伯伯彷佛是时间派来的快递小天使。

因为耳朵色红,加上椭圆外形,外婆为牠取名「麵龟」(台语),成了家里的一员,是我在乡下唯一的玩伴。我们在浴室澡盆里搭建小套房,浅浅的水底放置大石,盆缘吊一盏灯。牠很胆小,听到声响立刻躲在石后;喜欢日光浴,灯照下手脚是慵懒地舒放。因为牠,我上厕所总会耗时许久,慢慢蕴酿腹肚的鼓胀,一面与牠说长长的话。牠的眼睛像戴上隐形眼睛放大片,盯着我,似乎听得懂,我因为对方的「懂」,在狭小厕间感受到心灵变得广阔。

听说壳纹之于龟,等同年轮之于树。壳软且色亮是学龄前儿童,比我小上好几岁。当时年仅十岁的我以为每个事物与它所指涉的意义都是直接而单一,伯伯送来祝福,书上说麟凤龟龙是四灵,那么麵龟当然是祥兽。

外公会定期到米店买爱国奖券,尺寸同千元大钞,上有六个号码,第一特奖是千万,奖号一月三开。每个月外公拿着票券,以为可以走向通往富贵之门的天梯,上升、再上升到达最高点,以为要触及云端了,最后一号开奖咻地让他急速下坠。

我叫着麵龟时,外公说都是因为牠,才会摃龟,想方设法试图转送,或者以我的行为来威胁牠:没有乖乖吃饭、没有好好写功课,就把牠送走。我以为中医师的外公对动物也能生出父母心,庆幸外公洗澡是在另一间浴室。

外婆会劝外公,老岁啊,是按怎佮囡仔计较。外婆把麵龟当成自己的囡仔,但这句话里的囡仔我不确定是乌龟或是我?

每天,麵龟不是在吃与睡,便是在吃与睡的路上,两个月过去,牠从半个巴掌大吹气成一个手掌的尺寸,壳硬了许多。和麵龟相处,才惊觉自己是戴着有色眼镜看世界,以为牠的品种便是标注籍贯,原来「巴西」是人类张冠李戴。〈龟兔赛跑〉寓言的遗毒太深,我形容人们动作慢吞吞是「龟速」,但外婆往澡盆丢小鱼、叶菜喂食时,麵龟的前进速度可以报名龟界的游泳比赛。书本里总是把乌龟形容成个性温吞,有次我们要清洗澡盆,麵龟张嘴喷气、试图咬人,刚来时的腼腆消失无踪。我考试时能写出「龟年鹤寿」一词,认为龟鹤能活上千年,然而麵龟一族的平均寿命大约三十年。

有次社会科要缴交和国庆相关的海报,我拿着当期彩券仿画,之前它是小心地安放在抽屉,券中绘着黄色本岛地图,上头飘着红蓝白鲜艷国旗,左下写着:庆祝光復四十周年,右下标注彩券面额五十。作画过程,顏料不小心弄脏了票券。事后外公的心情可想而知了。

高年级的数学有几何与立体面积,语文社会课程再抽象的解释我都能理解,数学考卷上几何或面积图形具体明白地画出来要求计算,对我而言都是再抽象不过的符号。爸爸那时胃再度溃疡,我在外婆家又待了些时光。外公受我妈之托、功课盯得相当紧,因此我待在厕所和麵龟说话或相望的时间愈来愈长,光看着牠在灯照下伸筋展腿就相当疗癒,而牠回应我的方式便是待在盆底石上望着某个定点发呆。

我常幻想自己身上也长出厚甲,害怕、疑虑、有心事时便缩入其中,也真觉得整间厕所便是我的壳,不想被人找到时,便将澡盆上方的吊灯关掉,黑麻麻的异味空间里,心里也是复杂的气味。

那时我不知道黑暗有时是保护、有时是危险。清洗澡盆时我通常会摸摸麵龟,当成小型的硬壳抱枕。不知过了几个月,抱枕摸起来绵泡泡,比刚来家里更加瘫软,行动很缓慢,原来光源能强化牠的防护罩。

龟没有想像中安泰康健啊,生命的脆弱让我花了许多心神看照牠。然而紧密的情感连结也扩及命运。忘记因为何事我忤逆了外公,外婆不停地替我求情,她的信仰里认为龟是长寿延年的象徵──虽然开药铺的她明知这只是迷信。外公仍是以桶装龟,带着我到家里附近的小溪。我哭着说掰掰,承诺以后会带牠回家。

之后我去小溪探望,遍寻不着麵龟,想是游到了他方。以前牠是怎么按捺好动的本性,安分地待在澡盆、闻着厕所的腥臭秽气听我说话呢?我后来读书、工作,想找个能倾听心事的好友不是太容易,常遇到的朋友不是没耐心听,便是听完之后与人耳语着「听说……」。我在跌撞过程,似乎也长出一层护甲。

我日后教书,每天傍晚放学时会遇到来诉苦的学生。人在难过时,肚子满是委屈与泪水,不太有饿觉,上了整天班的我既累又饿,但我静静地听,当个心灵的蓝牙音箱,练习不需要任何连接线便能接收到他们内心的声音。他们回家前会讨个爱的抱抱,我想起了那只硬壳抱枕。

也许出于对牠的愧疚,也许是想念,又或许是心理投射,我有时将位于远方的某个等比例放大的相似身形当成麵龟的替身。

北上工作后雪隧有时严重堵车,我改搭铁路。火车经过草岭隧道,铿锵铁轨声中,没有边界的天与海在车窗外像流动画布,我的五官与窗格中的山脉交迭,暗紫灰绿的龟岛远远地蹲在远方,彷佛融入天色。

有几次景色迷离得让人恍神,我竟对着远方的替身无声低语:快到家了。牠如以往伏在那儿,静静地听我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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